第三章 (2)
曾国藩不得不佩服李鸿章的敏锐和先见之明。从提倡开厘捐一事上,曾国藩就从李鸿章的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这股力量能使湘军在短时间内强大起来,并成为大清国无可替代的重要军系。
不久,曾国藩移师东流。到东流的当日,曾国藩即给在籍伺候母亲的李鸿章飞递札委,让他就地募勇五营以备调用。曾国藩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这个门生了。李鸿章见到札委后不由热泪盈眶。有生以来,这是李鸿章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很显然,对李鸿章为保全性命离开祁门一节,曾国藩不仅未怪罪他,反而对他更加重视了。
在曾国藩看来,李鸿章离开祁门并没有错。何况,他临行前曾再三谏言,是自己没有听从劝告。李鸿章很快在乡下像模像样地募起勇来。李鸿章仿湘军营制,每营定额五百人,营官都挑选可靠之人担任。
三个月的时间,李鸿章陆陆续续募齐五营淮勇,营官由廪生张树声和他的弟弟张树栅、秀才曾军将与李鸿章自己的两个弟弟鹤章、蕴章分别任领。
李鸿章在福济的眼皮底下募起五营团练且又不受其节制,这不能不让福济大动肝火;一纸参折从安徽巡抚衙门秘密发往京师。
福济决定送给湘军统帅曾国藩一副眼罩戴,福济不许湘系的人来皖境募勇。可惜的是,福济的折子还在递往热河行宫的途中,湘军统帅曾国藩即被朝廷实授为两江总督加钦差大臣衔;过了两天,安庆被湘军克复,朝廷又赏曾国藩太子少保衔。
福济的折子递进行宫的当日,曾国藩也接到谕旨:“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
八月,咸丰帝在热河行宫病死,大清国所有参、奖、升、降等事一律停止。福济递进去的参折成了废纸一张,他为此险些悔断了肠子。
很快,年仅六岁的咸丰子载淳承袭大统,登基为帝,年号为祺祥。太平天国抓住大清国新旧交替这一有利时机,调集重兵猛扑上海,竟连破松江、太仓诸州郡。上海陷入太平军重兵包围之中。
当时的湘军大部分正屯集在江宁的周围,左宗棠所统率的楚军正在浙江境内作战,另有少许湘军则在安徽、江西境内。
曾国藩根本没有料到太平军会出此一招,江苏巡抚薛焕也早已是蒙头转向,不知如何应付突变的局面。
李鸿章恰在此时率五营淮勇,飞速地赶到安庆来向曾国藩禀到。李鸿章军马刚刚在城外扎下大营,户部主事、上海团练帮办钱鼎铭,也乘着轮船来到安庆。钱鼎铭到时,李鸿章正在安庆城内的总督衙门,向曾国藩讲述成军的经过。
钱鼎铭迈步走进签押房之后,先向曾国藩和李鸿章施行大礼,然后便从怀中掏出上海官绅的联衔求援函,双手举起,大放悲声道:“松、太已被长毛所破,上海眼看不保。值此存亡之际,上海道及万名乡绅,联名呈请制军大人,尽快发兵以援。上海现在是人心惶惶,官民纷纷出逃,下官改装易服才得来到安庆。”
曾国藩慌忙扶起钱鼎铭,问:“薛中丞的洋枪队呢?洋枪队不是很能打吗?”
钱鼎铭一边擦泪一边道:“大人容禀,洋枪队固然能打,可人数毕竟太少。古人云,好虎不抵群狼,洋枪队顾了苏州便顾不得太仓,顾了太仓又无法保护松江。”
“抚标军呢?”
“抚标军已经被长毛打得不成样子了,薛中丞想募勇补充都来不及了呀!”
“钱大人,你一路劳顿,先下去到饭厅用饭。兵发援救上海这件事,我们慢慢计议。来人,送钱大人去饭厅用饭。”
钱鼎铭被人领出去。李鸿章这时说道:“恩师,您老适才怎么不问江苏团练大臣庞钟璐庞大人的情况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答道:“庞钟璐的团练只剩了不足一千人,不要说去剿贼,连自保都做不到。咳!薛焕这个人,我久有所闻。他仗着洋人的势力,株守上海,不思进剿,只顾每日收买宝玩以肥己囊。他奉旨办理通商以来,广纳贿赂,广交京中权贵,军务则不复一城,吏治则不办一事。薛焕办的这些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太后已传谕着我详察。这还用查吗?江苏这几年是让薛焕弄坏了。少荃,你以为江苏的事情,应该从何做起呢?”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回恩师的话,门生以为,江苏是两江的重心,而江宁又是皇家织造之所,江苏纺织一项自古就很发达。而上海则是洋商云集之地,漕粮厘金丰盈。如今江宁被长毛占据,上海则万万不能再落敌手。门生适才想,就算钱大人不来安庆,恩师也该对上海有个周详考虑。”
曾国藩听完李鸿章的话,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反问了一句:“少荃,你师已成,以后如何打算?”
李鸿章一愣,但很快镇静下来,回答:“回恩师话,门生是替恩师练勇,门生的团练,任凭恩师调遣。”
曾国藩站起身道:“走吧,讲了这半日,你也累了,随我出城到你的大营去看看。”李鸿章高兴地站起身,忙着去搀扶恩师。
当天,曾国藩将器械粮饷尽拨于李鸿章大营。李鸿章让委员一一登记在册。但曾国藩并不再提援上海的事。钱鼎铭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李鸿章在安庆只能按着曾国藩的吩咐,每日加紧操练人马。
最佳机会
这时的左宗棠已经因功被实授为浙江巡抚,成了大清国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曾国荃也已赏了三品顶戴,实授浙江按察使,虽仍令其统军围困金陵,没有到浙江任所,但总归是堂堂三品大员。而此时的李鸿章,却仍是三品按察使衔的道员。
一天晚饭后,李鸿章正在城外大营的书房里看书,张树声匆匆走进来禀告道:“禀李大人,下官适才见钱鼎铭大人乘船离开安庆了。下官觉着事情蹊跷,忙着人去船上探问。听船上的人说,钱大人是奉了曾大人之命回上海公干。”
李鸿章愣了一下,许久才道:“本官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张树声走出去。李鸿章吩咐人备轿,他要进城去给恩师请安。临行,李鸿章翻出以前缴获的太平天国绘制的江苏省全图揣在怀里。
一进签押房,李鸿章见曾国藩正手拿灯盏趴在一张图上端详。李鸿章偷看一眼,见是江宁分图。
请安毕,曾国藩把李鸿章拉到江宁分图前,说道:“沅甫围江宁极其不顺,上海又告急,我苦思几日不得其策。少荃,你来得正好。依你看,长毛已成强弩之末,克复江宁,还需多少时日?”
李鸿章看着地图说道:“回恩师的话,依门生看来,克复江宁,在地利而不在兵多。”
李鸿章说着,从怀里摸出太平天国江苏全图摆到桌上,说道:“恩师请看,这是门生刚刚在城外截获的江苏全图。门生看后,知其重要,不敢耽搁,所以连夜送来。”
曾国藩把两张图摆在一起,一边观看一边比较,忽然抬起头道:“少荃,你适才说得不错。克复江宁,在地利而不在兵多。我早见此图,克复江宁久矣!少荃,你为湘军立了大功!来!我们坐下,我同你说个秘密。”
李鸿章扶曾国藩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落座。曾国藩抚须说道:“你来前,我计议已定,准备调左季高去支援上海,而着你去助攻江宁。”
李鸿章心间怦地一跳,曾国藩继续说道:“上海势危,非重兵不能解困。左季高拥兵过万,又新授浙江巡抚。调浙抚而援上海,虽名不正言不顺,却也是迫不得已。而你则兵寡,到上海无法抵挡一面,若助剿江宁,则绰绰有余。”
李鸿章口里不得不道一句:“恩师所言极是。”心里却悲哀地想:“早知如此,我何必这么急着来安庆呢?”
曾国藩随手拿起太平天国绘制的江苏全图,缓缓说道:“我见了此图,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以为,沅甫只要见了此图,就算无兵相助,也能克复江宁,我决定调你去上海。”
李鸿章小心地问一句:“门生想问一句,恩师是想让门生随左帅去上海?”
曾国藩笑道:“左季高一贯眼空无物,你李少荃受得了他的脾气吗?若我真让你这个两榜出身的太史公随他前往,左季高恐怕也未必同意。少荃哪,我们乡间有句老话,叫做将心比心。
“你如今把江宁送给了沅甫,我就决定把上海送给你作为回报。你眼下只有淮勇五营,规模小了些,我决定再拨八营给你,就当闺女出嫁时娘家陪的嫁妆吧。上海乃丰腴之地,大有可为,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长毛败局已定,斩尽杀绝当是迟早的事。薛焕是个出了名的奸诈小人,你到了上海,要小心与他共事。有什么事,你可派专人函告于我。我明儿就派人,把着你援上海的消息,通报给薛焕,何时动身,要等薛焕信到才能定。”
李鸿章扑通跪倒,连连磕头,禁不住泪流满面。
回到大营的李鹤章见二哥满脸喜色,不由问道:“哥,莫非有什么好事落到了我们头上?”
李鸿章按捺住满心的喜悦,小声说道:“恩师临时决定,让我们去援上海。”
一听这话,李鹤章也颇感意外:“哥,我听说,制帅大人不是准备让左抚台去援上海吗?”
李鸿章喝了口茶,静静地说道:“哥把长毛绘制的江苏全图送给了恩师。季荃,你把哥的话记到心里: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尔,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这是功名中人必须牢记的法宝啊!”
第二天,李鸿章继续操练自己的五营人马。他知道,救援上海是自己独立成军的最佳机会。
曾国藩则一面飞檄薛焕,一面开始着手从各军抽调人马以补充淮勇,八营湘勇陆续从四面八方开到安庆。
到了年底,载淳生母慈禧皇太后策动东宫慈安皇太后,联络在京师主政的恭亲王奕,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宫廷政变,史称祺祥政变。
咸丰帝遗命的赞襄八大臣一夜间被逮问,授奕为议政王,定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定明年为同治元年。
此时上海已经危在旦夕,陆路行军赶过去肯定缓不济急,长江水路又在太平军的控制之下,李鸿章的淮军如何才能快速到达上海呢?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三月中旬,七艘洋轮喷着浓烟,鸣着响笛,缓缓停泊在安庆码头。军兵正诧异间,钱鼎铭兴高采烈地走下船来。原来,上海的官绅和英国驻上海的那些领事、官员商量以后,决定租用外国火轮船,把安庆的淮军运到上海来。
这不仅让李鸿章感到意外,曾国藩本人也始料不及。
钱鼎铭火速赶进城中来见曾国藩,商讨援军起程的具体时间。见过钱鼎铭后,曾国藩当夜把李鸿章召进签押房。
施礼毕,曾国藩让李鸿章坐下,又让人给泡了壶新茶摆上,这才缓缓说道:“少荃,上海看样子已是十万火急,你打算何时动身呢?”
李鸿章回答:“门生已是准备停当,只等恩师令下了!”
曾国藩笑一笑,说道:“我替你翻了黄历,四月五日是黄道吉日,宜于出行。我料定,这一天肯定风和日丽,就定在这一天吧。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上海不同于这里,也不同于湖广,现在的江苏巡抚衙门就挤在上海。除了薛焕,还有洋商和洋枪队。你到了上海之后,想怎么办呢?”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恩师容禀,门生大胆以为,门生此次赶赴上海,只是助剿,是客军。无论巡抚衙门也好,洋枪队也好,他们要难为门生,门生只给他们一个不理也就是了,他们能把门生怎么样呢?恩师,您老以为门生这么办行吗?”
曾国藩苦笑一下答道:“我与洋人打交道的时间尚短,不知你适才所讲的行不行得通。
但我以为,你到上海之后,无论哪方面势力,你都要善加利用。我知你势单,已替你奏调翰林院编修刘秉璋为你帮办军务。我希望的,就是你配合薛焕和洋枪队,尽快收复苏、松等已失州县,打出你李少荃的威风。只有这样,我才好在上头说话。其实,薛焕不足虑,洋人倒值得你费番心思。洋人一贯心性不定,往往心口不一。用得好,是利器;用得不好,反为他所害。关于这点,你一定不能马虎。”
李鸿章忙答道:“恩师的话,门生都已记在心里。”
曾国藩起身打开身旁的竹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把纸包打开,却原来是汉丞相诸葛亮所著《将苑》一书。
曾国藩用手指着书说道:“少荃哪,这部宋版《将苑》,是我当年典试四川时在南阳所得,我一直藏到现在。你如今要去上海,我思虑再三,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只能用它聊以充数了。”
李鸿章急忙离座,双手捧起书说道:“恩师把爱物见赠门生,足见恩师对门生的关爱。门生还有一请求,恳望恩师应允!”
曾国藩一愣,笑问一句:“少荃,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