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曾秉忠忽地站起身道:“大人是信不过本提吗?好,别看本提已年过五旬,本提现在就把大人门外的石狮子抱来。本提不信冯日坤,能硬过石头做的狮子!”
李鸿章一把拉住曾秉忠道:“曾军门神勇,本部院相信就是了,何必非要抱石狮子不可呢!”曾秉忠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去。
李鸿章则铺开纸墨,给两江总督曾国藩立就密函一封。密函当日交由快马送走。隔日,李鸿章恰巧去巡查泖淀湖防务,又顺便着便装来到松江城西门外进行密访。百姓所言基本与刘郇膏所讲不差。
李鸿章在泖淀湖盘桓了几日,这才返回上海城内。吴煦急匆匆赶了过来,施过礼后说道:“大人到泖淀湖如何去了许多天?抚标最近出了些事情,大人可曾知道?”
李鸿章一愣:“本部院刚进签押房,水都不曾喝一口,抚标的事情,本部院尚没有过问。抚标出了什么事?”
吴煦道:“大人容禀,大人前脚去泖淀湖巡查防务,曾秉忠军门后脚便开始调整上海防区。这倒也是他提督分内的事情,但他不该只对冯协台调整。他先将冯协台的一个陆营调去守北门,又把冯协台的三个水师营拨给洋枪队,让水师营随洋枪队一起操练,还说让水师营学些洋人战法。大人知道,冯协台的人马本非沪军,是冯协台从广东带过来的兵勇,经薛大人奏请朝廷,这才成了经制之师。曾军门如此糟蹋于他,冯协台自然不能答应。不仅水师营没有调成,连调守北门的陆军营,也被冯协台召了回来。现在兵勇对曾军门无不怒目,如此下去,抚标营内部不是要火并吗?现在,冯协台在营里每日大骂曾军门不止,还一日三次找到职道,让职道替他在大人面前告假。”
李鸿章想了想问:“吴煦,本部院初来沪地,不太了解抚标营的事情。本部院想问你一句,曾军门与冯协台可曾有过芥蒂?本部院看那曾军门,一派豪气,颇具大将风度,而冯协台亦是威风凛凛,勇烈之辈。二人均非常人。曾军门与冯协台怎能闹成水火不容呢?本部院百思不得其解!”
吴煦道:“禀大人,有些话职道本不想说,如今大人问起,又不容职道不说。曾军门原本山东阳谷人氏,祖上三代以屠猪宰牛为业。长毛起事,曾军门才放下屠刀,拉起一支团练,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成了一品的提督。可曾军门骨子里还是屠夫本性。职道听人讲,属官有与他意见相左的,他不是喊将人斩杀,便声称要把对方一棒子打晕。职道听说这话时还好生纳罕,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斩杀是杀猪人的行话,而一棒子打晕,则是屠牛前的一道工序。”
李鸿章笑道:“你所言不差,我们皖地,宰牛之前,也要先对着牛头打上一棒子,趁着牛发晕的时候快速捅上一刀。这本是屠牛人的手段,不知怎的就传扬开来。那冯协台怎么样呢?”
吴煦道:“禀大人,冯协台本是广东客家人,祖上几代为绅,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长毛起事,冯协台报国心切,又仗着有一身的好功夫,便在当地募起一支勇来,从广东直打到上海,几乎攻无不克,杀得长毛魂飞胆丧。长毛只要一见到冯协台的旗号,没有不撒腿逃跑的,当然也有跑得慢的,自然就成了冯协台的枪下之鬼。冯协台助守青浦时,当地百姓见他骁勇,便合伙送他一面大旗,大旗上绣了个兔子。这面旗还被薛大人要去看了两日,连连说好!”
李鸿章问道:“青浦百姓送给冯协台兔子旗这件事,本部院怎么没有听说过?”
吴煦道:“禀大人,青浦百姓送给冯协台的那面兔子旗,职道倒是没有见过,但薛大人却是千真万确见过的。据薛大人同职道讲,青浦百姓送旗的时候,怕冯协台不肯收,便着人把旗先送给薛大人,由薛大人转交给冯协台。听薛大人讲,冯协台见到旗后,当时就流了眼泪,还掏出平时节省下来的几两银子,回赠给送旗的人!”
李鸿章点点头:“是了,怪不得松江、太仓一带的百姓,都称冯协台为冯兔子,大概指的就是那面兔子旗了。听吴道说来,这冯协台当是忠勇义烈俱全的人物了!他应该深明大义,怎么曾军门调动他几营兵勇,他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吴煦道:“禀大人,据冯协台同职道讲,曾军门明着是布防,实际却是要把他的兵勇拆开,然后再摆布于他。冯协台还哭着同职道讲,有人在大人面前讲了他的坏话,他在上海已无立足之地。职道听了这话还劝他,说大人是朝廷命官,为官最清正不过,他却只是哭!”
李鸿章想了想,说道:“吴煦,本部院今日也同你讲句实话。本部院署理巡抚关防不久,的确曾接到几份控告冯协台的状子,但本部院并不相信。冯协台有什么委屈,可直接找本部院申诉,他不该和曾军门闹别扭。本部院署理抚篆以来,一直忙于防务,未曾与冯协台好好谈过话。就此机会,本部院烦你去城外走一趟,把冯协台请进城来,我们三人好好叙一叙。本部院也可趁机了解一下,他与曾军门之间的过节。你看可好?”
吴煦起身道:“大人能如此想,职道先替冯协台多谢大人!职道现在就赶出城去,让冯协台尽快来给大人请安。职道先行告退。”
李鸿章起身送道:“如此甚好,本部院就恭候冯协台了!”
果断擒凶
吴煦出门上轿离去后,李鸿章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推断冯日坤显然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正在做着投靠太平军的准备。说不定,已经和太平军有过接触。
显而易见,事情的发展已不容人按常规办理了。按着大清的体制,要动一名绿营副将,必须经总督同意才可;而要法办一名二品武官,则需要朝廷准许。副将是二品武官顶子,是真正的朝廷武职大员。不要说法办,就是升降调补,那一套手续也是颇繁琐的。
李鸿章进一步推想,假如冯日坤此时率众投敌,上海不仅很快要全局坏掉,江苏也有可能再次成为薛焕的江苏,而不是他李鸿章的江苏。
李鸿章预感到形势紧迫,如缓办必将误事,于是决定再次铤而走险。他先给提督曾秉忠写密函一封,让曾秉忠见信后,立即率所部向冯日坤大营靠拢。他在信中吩咐曾秉忠,只要冯日坤离开大营进城,便先行将冯部各营兵勇调拨开来,将其化整为零,为下一步遣散做准备。
李鸿章为把事情做得稳妥,同时又给刘铭传写了封信送过去,让刘铭传移师到冯日坤大营近旁扎寨,就近观察动静,以防不测。
李鸿章又调黄日升的淮扬水师三营,火速切割兵勇各舟舰。忙完了这些,李鸿章又把上海县知县王宗濂召来,让他调十名捕快急用。王宗濂接令忙去布置,很快妥当。王宗濂带着十几名捕快好手已候在外间,另有二十几名亲兵散伏在周围各处,都在耐心等着冯日坤。
李鸿章把以上各事俱料理妥帖,这才让亲兵给沏了一壶茶,自己同一名文案师爷一边品茶,一边耐心地等待冯日坤的到来。
但冯日坤却迟迟不到。李鸿章又等了一会儿,实在等得有些坐不稳板凳了,师爷也急得伸长脖子直往窗外探看。
李鸿章想了想,让师爷把王宗濂传来,吩咐道:“王令啊,这吴道一去不归,也不知这冯协台究竟能不能进城。本部院只好烦你打发个人,出城去迎一迎,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五十几岁的王宗濂翘着稀疏的胡子赶忙答应一声,正要走出,李鸿章忽然又补充了一句:“王令,要交代下面一句,只能在兵勇的营外观察动静,万不要进到营里去,以防意外。”
王宗濂忙道:“大人虑得仔细!下官着人按大人的吩咐去行事。”
这时,一名亲兵忽然由外面跑进来道:“禀大人,吴大人同冯协台已来到辕门前,正在候传!”
李鸿章一愣,忙问一句:“冯协台带了多少人?”
亲兵答:“有五十几人,冯协台骑着马,吴大人坐着轿。”
李鸿章点一下头,小声对王宗濂说道:“您让冯协台和吴大人进来,然后便将与冯协台一同来的人,领到后院偏房里去看管起来。记着,手里的器械要先缴掉,有违抗者,先捆起来。”
王宗濂同着亲兵快步走出去。李鸿章对师爷说道:“烦您老出去布置一下。冯协台是练过功夫的人,可不要让他走脱。”
师爷答应一声,浑身哆嗦着走出去。不一刻,吴煦同着冯日坤大步走进来。
冯日坤一踏进门来,抢先一步便对着李鸿章施行大礼,口里说道:“卑职特来给抚台大人请安!”冯日坤话毕,等着李鸿章来扶。
李鸿章见冯日坤趾高气扬,腰里还别着短洋枪,不由大喝一声道:“冯协台,你是不懂我大清的规矩吗?”
冯日坤一愣,吴煦也一愣。冯日坤低头答道:“禀大人,卑职听不懂大人在讲什么,请大人明言!”
李鸿章冷笑一声道:“冯协台,你既来到巡抚衙门给本部院请安,就该按巡抚衙门的规矩办事。你如何腰间别着火枪就进来了?你想行刺本部院吗?”
冯日坤答:“大人言重了!卑职进来时,并没有人告诉卑职不能带火枪见大人。何况,卑职以前见薛大人时,也是带火枪来着,薛大人并没有见怪。请大人明察!”
吴煦这时也道:“大人息怒,职道同冯协台进门时,的确不曾有人声明大人定的规矩,还望大人不要同冯协台计较了!”
李鸿章高喝一声:“来人!”
两名捕快大步进来,一左一右站在冯日坤的身后,说道:“请大人吩咐!”
李鸿章对着冯日坤说道:“冯协台,你既已知道了巡抚衙门的规矩,如何还不把火枪交出来?这是巡抚衙门,不是你的军营大帐!”
冯日坤低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从腰间拔出火枪,迟疑着递给身后的捕快。在一名捕快接枪的同时,另一名捕快已飞速地扑向冯日坤。
冯日坤当时正半跪在地上,眼见捕快来拿,他便就地一滚,跟着一个扫堂腿;趁捕快躲闪的空当,他一跃而起,破门而出。
李鸿章一惊,急忙大喝:“不要跑了冯日坤!”
吴煦已是呆若木鸡,嘴里只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职道莫非尚在梦中?”
门外厮打良久,师爷才哆嗦着双腿同着王宗濂走进来说道:“禀大人,冯协台总算被拿获了!请大人吩咐,以后如何办理?”
李鸿章长出一口气,对王宗濂说道:“王令,这次可让你受累了,烦老兄暂将冯日坤关进大狱,待本官请旨后再定夺!”
“这……”王宗濂苦着脸说道,“禀大人,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本县大狱年久失修,已一年多没有关进犯人,下官是怕关不住冯协台!”
“什么?”李鸿章一愣,问道,“你老兄如何以前不曾讲过这话,到如今才讲出来?身为堂堂一县衙门,竟然连关犯人的大狱都不修缮,朝廷把你老兄放在这里做什么呢?”
王宗濂的双腿也开始抖起来。他干咳了一声,稳定了一下情绪,禀道:“禀大人,下官也知道,作为一县衙门,不能没有关押人犯的大狱。可下官自到任,因忙于防守,银子都用在了团练上头,加之都在和长毛打仗,捉到的长毛,杀头的杀头,收编的收编,从没有往县上解送过。下官祖上三代信佛,不敢讲半句假话。请大人明察!”
李鸿章气得半晌无语。
吴煦这时道:“禀大人,职道还是不明白,斗胆想问大人一句,冯协台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非要关进大狱不可?”
李鸿章瞪了吴煦一眼,说道:“本部院正要问你,你身为苏松太道兼署江苏藩司,难道王令适才所讲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吴煦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职道署藩库不过几日。至于上海县大狱破败情节,前任离任前,又不曾对职道交代过,王令也未曾向藩库申明,职道怎么能知道呢?何况,库里的银子全充军饷,尚且不足,哪里还有修大狱的份额呢?”
李鸿章不理吴煦,转身对王宗濂道:“说起来呢,这都是长毛闹的,本部院也不能怪你。王令啊,本部院先给你写个条子,你到军营粮台那里去借支些银两,尽快把大狱修缮一下。作为一县衙门,既要有公堂,还要有大狱,这才称其为衙门。除大狱以外,衙门里的其他空闲房子总该有吧?”
王宗濂忙道:“禀大人,衙门里空房子倒是有许多,但都破烂不堪,只有下官自己盖的一间斋房倒还结实!”
李鸿章一愣,忙问了一句:“怎么?王令自己还有斋房?”
王宗濂忙答:“禀大人,下官吃的是长斋,一年之中不能有半点荤腥进口。下官为了自己方便,也为了别人方便,所以做主自己掏腰包盖了间斋房。”
李鸿章道:“好吧,你先把冯日坤暂且关押进你的斋房里吧,待大狱修缮妥当,再关进大狱里去也不为迟。冯日坤是朝廷重犯,非寻常人犯可比,你可要命人好生看管,万不能出差错!”
李鸿章随后拿过纸笔,挥毫草就了一张条子交给王宗濂。王宗濂接过条子告退;吴煦自觉无趣,也告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