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
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四月,占据江苏各州县要隘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麾下的十几万太平军,在李鸿章淮军的强大攻势下,损失惨重,逐步由攻势转为守势,又渐由守势变成退势;太平天国天京告急,各路人马又不得不放弃现有的城郭,汇成一路,回援天京。
至此,江苏除江宁外,已全部被淮军收复。江苏巡抚衙门此时已由上海迁至苏州,李鸿章驻在苏州,兼顾上海,两地奔忙。
江宁却久攻不下,渐成中外焦点。
苏松太粮道郭嵩焘,此时已在李鸿章的两次保举下,先授苏松粮储道,又恩赏二品顶戴实授两淮盐运使,离开上海赴任去了;乔松年已升授江宁布政使督办江南、江北各兵营粮台,暂住苏州;刘郇膏此时恩赏二品顶戴署江苏布政使;王大经署江苏按察使;二品顶戴徐佩瑗暂署苏松太道兼粮储道;丁日昌已被李鸿章奏调到上海督办上海制造局事务。
除江宁外,江苏全省已尽在李鸿章的掌握之中。
尽管太平军已全部退出上海,但随之而起的捻党却愈来愈强,加之江宁未复,很明显,江苏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
但李鸿章却偏在此时,上折奏请裁遣常胜军。消息传出,江苏官场为之哗然。丁日昌火速由上海赶往苏州,会同乔松年、刘郇膏、徐佩瑗等人,面见李鸿章,劝阻此事。
礼毕落座,丁日昌当先说道:“抚台大人,当此金陵(时人惯称江宁为金陵)未克之时,正好把常胜军调过去助剿,怎么反倒要裁遣?”
乔松年接口道:“抚台容禀,司里以为,长毛眼下虽退出省境,但金陵未复,他们随时还会卷土重来。何况,常胜军乃我耗巨饷筹募,就此裁遣,实属可惜!望大人务必三思。”
刘郇膏原本就是个无主见的人,加之久病初愈,精神明显不够用。他本不愿来巡抚衙门凑热闹,架不住丁日昌的那张利嘴,只好跟了来。但他始终抱定抚台咋说就咋办的信条,只听不说跟个木头人一般。
徐佩瑗这时说道:“刘方伯,您老怎么不发一言?”
刘郇膏用眼瞪了瞪徐佩瑗,抬起手臂有气无力地挥了挥,仍是不着一言。
李鸿章却笑道:“徐道,你别光顾着让别人说话,你也讲讲吧。常胜军是当撤还是不当撤?”
徐佩瑗沉吟了一下,犹豫着说道:“按说呢,常胜军创立不易,也的确立有大功,当此金陵未复之时撤遣,有些可惜。不过职道又反过来想,西兵常驻我国,终非善事。何况现在我淮军各营已大部分换成洋枪洋炮,已远非初来上海时的淮军了。此时的上海各州县,就算没有常胜军,长毛还敢卷土重来吗?”
李鸿章哈哈笑道:“徐道所言与本部院所想暗合。借用西兵助剿,本为无奈之举。西兵凶悍,船坚炮利,此乃利也。但西兵不遵法度,不听调遣,加之各国多与长毛勾结,或卖枪械,或贩鸦片,大多使用常胜军的船只。还有一点也让人发愁,西人向来自重,外国人一旦挑唆,兵勇即靡然从之,肆无忌惮,长此下去,必然生事。此是弊。如今,戈登恰巧告假回国省亲,我如不趁此机会裁遣此军,待戈登回来,他必与我纠缠,事情办起来将会更加棘手。”
李鸿章说到此,有意停顿了一下,见几位沉思不语,这才接着说道:“此次裁遣常胜军,本部院决定专委丁道与监军李恒嵩共同办理,务必在短期内完成。裁遣所需银两,须造册呈送巡抚衙门一一核准,然后由江苏藩库与江宁两地支出。丁道,你可听清本部院所讲的话?”
李恒嵩此时已在李鸿章的保举下,恩赏二品顶戴,领总兵衔常胜军监军。
丁日昌赶忙起身答道:“抚台大人所讲,职道已全部记住。大人既委职道参办此事,职道一定尽心地去办。职道明儿就乘船到昆山去常胜军大营与李总镇会合,请大人放心。大人,职道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鸿章点头道:“丁道但讲无妨。”
丁日昌便道:“大人容禀。职道适才想,前藩台吴方伯与前臬台杨按院是常胜军的始建者,常胜军的一枪一弹,二人均知其根源。此次要裁遣该军,职道以为,可否挂牌委二人共同办理?”
李鸿章想了想道:“杨坊已回籍养病,吴煦虽在上海滞留,却整日出入各洋行之间,大有重操旧业之意。此次裁遣常胜军,宜速不宜迟,就不劳烦他们两位了吧。”
丁日昌满口答应,不再提其他要求。几人又陪李鸿章说了一些别的话,这才散去。
但丁日昌有他的打算。他刚到上海,虽当即被李鸿章挂牌委为上海制造局督办,但并未就此满足,他早就垂涎常胜军督带这一肥缺。到上海不久,即和新到任的英国领事巴夏礼混得很熟。
他早就听说巴夏礼钟情于中国的古字画,便托人花重金在京城琉璃厂一带,购买了八大山人的一幅山水画送过去,很让巴夏礼欢喜了几天。与巴夏礼混熟以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连谒美、法、俄等各国领事,颇花费了一些银两。外国人很快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丁日昌从巡抚衙门下来之后,当日回到上海,府邸也顾不得回,连夜便去英国领事馆拜谒巴夏礼,见面后并不言明想让巴夏礼举荐自己做常胜军督带这件事,而是先把李鸿章要裁遣常胜军的话有意识地说出来,然后又透露出,如果他要做了常胜军的督带,还会把八大山人的另一幅山水画买下来送给巴夏礼,与巴夏礼墙上挂着的一幅凑成一对。
巴夏礼一听说李鸿章要裁遣常胜军,心火登时蹿起老高,竟无心再听丁日昌后面的话,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头困狮。
翻译一见领事这个样子,只好歉意地对丁日昌说道:“丁大人,很抱歉,您以后再来吧。巴领事心情不好,他不想再同您讲话了。”
丁日昌讨了个没趣,慌忙站起身来,一边同巴夏礼握手告别,一边对翻译说道:“告诉领事先生,等他心情好的时候本官再来看他。”话毕匆匆走出去。
巴夏礼望着丁日昌的背影嘟囔了一句:“中国人全是精神病!”
巴夏礼随后便传领事馆专门负责起稿的文书进来,命令文书马上拿出纸笔,他要向巡抚衙门提出抗议。
一旁站着的翻译这时却道:“领事大人,现在就向巡抚衙门提出我们的抗议,恐怕不合适吧?我们并没有接到巡抚衙门的正式照会呀!”
巴夏礼一听这话才醒悟,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有些鲁莽了,于是才恍惚记起丁日昌后面说的一些话来。巴夏礼心道:“说不定是这姓丁的自己想做常胜军的督带,故意编出来的谎言。这些中国人,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绕来绕去的。”
他于是不再写抗议书,而是让文书用自己的名义致函巡抚衙门,举荐丁日昌做常胜军的督带,言称:督带一职虽由巡抚衙门委任,但英国方面还是可以提出自己的人选,英国方面不希望巡抚衙门任命一个不懂军事的人来督带常胜军。
巴夏礼强调说:“常胜军督带一职不能永远虚悬,这不合常理。”
李鸿章接到巴夏礼的信函后,笑笑没有言语。
一天辕期①,李鸿章送走来请安、回公事的官员后,独把丁日昌留下。李鸿章把巴夏礼的函件递到丁日昌的手上,笑道:“你老弟看看再说吧。”
丁日昌把函件浏览了一遍,自是满心欢喜,但他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个巴夏礼,他倒是挺会抬举职道呢。其实,职道是抚台专折奏调到上海办理制造局的,怎么敢去督带常胜军呢?”
李鸿章见丁日昌说得认认真真,毫不掺假,便叹口气说道:“谁说不是呢,容闳受恩师派遣,赴美国去购买制造局所用机器,即将回国。现在呢,收购美国铁厂的事还没有着落,也不知能不能收购得成。
“若成还则罢了,若不成呢?机器到后,制造局还要赶造厂房,聘请技师,招募做工人员,不知要多忙呢!这个巴夏礼,他一到上海就给本部院添乱。你老弟不是不可以去督带常胜军,他也不想想,你老弟去督带常胜军,谁来替本部院料理制造局呢?常胜军的督带,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局的督办,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丁日昌急忙低头回答:“抚台大人说得是,这个巴夏礼,不会帮忙,只会添乱。”
丁日昌口里虽振振有词,心里已是凉了大半截,但他并未就此死心,仍想鱼与熊掌兼得。丁日昌与李鸿章同岁,与洋人厮混却比李鸿章早好几年,眼见自己官运不济,他便想走发财一途。
他督办安庆枪械所时,已用欺上瞒下的办法捞得了几个。但他朋友太多,中国人与外国人都结识了老大一帮,他又最爱讲排场,银子进得再多也不敷使用,这就逼得他不得不生出外心,想给头上多揽几个差事以增加进项;尤其是最近,他一连纳了两房侍妾,又买了五个丫环,个个见了他不问别的,专管要银子使,真正让他无办法好想。
丁日昌的这些内情,李鸿章并不知道。李鸿章一直把丁日昌当作能员看待,却不知这丁小鬼,想银子已是想疯了。
丁日昌从巡抚衙门下来后,当天即返回上海的家中,转日就登船去了昆山。去昆山前,他偷偷地做了两件事:一是遣人到英国领事馆去找巴夏礼,告知巡抚衙门决定背着英国方面裁遣常胜军,让巴夏礼提早想办法劝阻;一是给两淮的郭嵩焘写了封密信,让郭嵩焘来劝阻李鸿章。
为了能把常胜军督带这个肥缺弄到手,丁日昌可谓煞费苦心。巴夏礼得知常胜军真的将要被裁遣的消息后,很是吃了一惊。尽管此时他仍未接到巡抚衙门的正式照会,但丁日昌已向他言明,是巡抚衙门单方面作出的决定,消息之准确已不容置疑。
巴夏礼一面紧急致函李鸿章提出抗议,一面急电戈登速回上海(英国此时在上海已设电报局),又连夜去与接替士迪佛立担任英国陆路提督的伯郎会商。
伯郎听完巴夏礼的话后,登时蹦起老高。他挥着手大叫道:“李鸿章这个混蛋,他不经与我国会商,敢私自把常胜军裁遣掉,我要与他进北京去打官司!我要让他们的大皇帝和太后把他干掉!”
巴夏礼接口道:“将军,本人已经用领事的名义,向这个混蛋发去了抗议函。”
伯郎道:“巴夏礼先生,您刚来上海,不了解李鸿章这个人。您向他发抗议函是没有用的。很多人说朝廷怕洋人,洋人怕李鸿章,李鸿章怕朝廷。就因为他不好对付,我们必须当面去和他理论!他是只狐狸,是只非常狡猾的狐狸!实在不行,我们就向朝廷施压。”
巴夏礼赞同伯郎的说法。第二天,巴夏礼与伯郎带上随员通事,乘船赶往苏州的巡抚衙门。
一路上,伯郎站在船头,两手紧握,两眼怒睁,看那架式,不是到巡抚衙门理论,分明是去拼命。
在英国人眼里,大清国的官吏都是些没有火性的绵羊,当这些绵羊想变成狼的时候,让他们重新变回绵羊的最好办法,便是用手里的火枪去打他们。
伯郎和巴夏礼都坚信,只要他们把眼睛瞪圆,把拳头攥紧,李鸿章这只狼,马上就得乖乖地变成绵羊。伯郎一行人杀气腾腾地闯进巡抚衙门,一名师爷挂着笑脸慌慌张张地打里面迎出来。
巴夏礼抢前一步说道:“鄙人是英国领事馆的,来找你家大人商量公事。”
师爷把一行人引进大厅落座,这才说道:“我家大人一早就去常熟犒军①去了。”
听完翻译的话,巴夏礼问道:“他何时能回来呢?”
师爷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伯郎这时起身大叫道:“李大人他分明在躲避我们!今天我们见不着他,决不离开这里半步!”
师爷待翻译把话译完,赶忙赔着笑脸说道:“几位洋大人,不要急躁,我家大人当真去常熟了。总兵程学启程大人受了重伤,抚台一听就急了。各位洋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程总兵跟了我家大人许多年,立了许多大功,他现在受了伤,抚台大人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伯郎听完这话,不由用英语嘀咕了一句:“这个该死的程学启,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这时候受伤!他这不是分明在和我们英国作对吗?巴夏礼先生,我们还等吗?”
巴夏礼想了想答:“看样子,我们只能到昆山去等他了。只要我们在昆山,李鸿章就不敢对常胜军下手。丁日昌呢,也就有了不能裁遣常胜军的理由,他就可以做督带了。”巴夏礼口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八大山人的另一幅山水画,画得到底怎样呢?”
两个人计议停当,当即步出巡抚衙门,登船赶往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