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王文韶摇头说道:“少荃哪,你倒是会问!王公大臣们要是能说得明白,太后还用让老哥走这一趟吗?老哥今儿跟你说句实话,恭亲王现在也没了主意。朝鲜毕竟与以前大不一样,此次内乱,日本设在那里的公使以‘日本商人在该国经商受到损失’为由,强迫李昰应订立了《仁川条约》。根据这个条约,日本不仅让朝鲜赔付了一大笔款项,还可以派兵到朝鲜驻防,理由是保护在该国经商的商人。尽管朝鲜名义上仍是我大清的属国,但倭人这一插手,可就不好办了!老哥我倒是主张该派兵过去,把乱子平下去,把李昰应抓起来,让国王重新主政。可别的大臣不同意呀,翁同龢与李鸿藻都认为,派兵过去容易引起倭人的猜忌。京里现在每日都在争吵,吵成了一锅粥,太后左右为难。少荃,你说句实话,朝鲜与我国唇齿相依,又是属国,是不是该派兵过去?”
李鸿章捻须说道:“大司农说得不错。朝鲜此次内乱,朝廷若不派兵平定,日本定然乘虚图之,朝鲜定难阻挡。设若日本屯重兵及大量兵船于朝鲜,则我国京畿危矣,后患定然无穷。”
话毕,李鸿章又对李瀚章道:“大哥,您先陪大司农坐着说会儿话,容我到书房给太后拟个折子。”
王文韶惊喜地说道:“少荃,你答应到天津就任了?”
李鸿章镇定地回道:“古人云:‘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况我李少荃乎?”
李鸿章拜折的当日,又派人飞赴金陵,借南洋电报局,电告署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让他速派兵船先期入朝访查确情,又急电调派提督吴长庆所部陆军,在翻译马建忠的带领下,乘船继进平定变乱。
两江总督左宗棠见到李鸿章递来的密函及电文后,不禁连称:“少荃难得!少荃难得!”他一面让电报局把李鸿章的电文拍发至天津,一面给李鸿章写信表示,此次出兵,饷粮由南北二洋合出。
李鸿章接到左宗棠来函的第二天,便随同王文韶一行先到金陵去见左宗棠,接着到上海查探日本领事馆动静,然后返津。
算起来,李鸿章仅仅为母亲穿孝八十余天。
慈禧太后见到李鸿章的折子时,吴长庆同着翻译马建忠率所部陆军,已乘船赶往朝鲜,丁汝昌遣两艘兵船随行护航。
慈禧太后把折子通读了一遍,马上便把恭亲王传了进来。她挥着李鸿章的折子,一字一顿说道:“没有李鸿章,真不知咱大清的日子怎么过!他才穿了八十几天孝,一听朝鲜有事,马上便开始决断。这不,他和王文韶还没有到天津,就已经调兵遣将,忙起来了。还是这班老臣可靠啊!”
恭亲王答称是,心里却知道,太后这是拿话在敲打他,也是在借机发泄对一班在京王公大臣的不满。李鸿章究竟上了个什么折子,竟把慈禧太后感动成这样呢?
李鸿章的折子这样写道:“微臣虽在苫块之中,眷怀君国,默念时局,忧煎踌躇,不有自安。本拟吁恳展假,妥营葬事,唯金革无避,礼有明训。当此中外多事之际,朝鲜密迩东边,关系大局,何敢顾恤其私,迁延推诿,致负圣明倚任之重……已派丁汝昌、马建忠酌带兵船前赴朝鲜访查确情,并拟调提督吴长庆妥商弹压调停之法。臣僻处乡隅,势难遥度。闻命以来,遵即赶紧部署,定于七月十二日起程,由巢湖出江,顺过金陵,与两江督臣左宗棠筹商水陆兵饷、后路接济各事宜。并至上海查探近日洋情,即乘轮船航海北上。抵津后仍照例素服办事,殚竭庸愚,力图安壤,希望稍纾慈廑于万一。俟卜葬有期,再求赏假回籍,以襄大事。”
李鸿章到天津后不久,马建忠便已由朝鲜派人递快函过来,言称已查明起事因由,确系前国王李昰应密谋此事,函后附有部分参与者的口供。
李鸿章马上请旨着吴长庆将李昰应等一班人逮获,由兵船押至中国问罪,借此稳定朝鲜的大局。旨准。
吴长庆见到李鸿章密令后,连夜动手,将李昰应等一班人捕获,又张贴告示,公开此事,敦促现国王尽早回宫主政。国王见到告示,很快便回到宫里。不几日,王妃也被吴长庆兵丁寻到。朝鲜局势很快安定。
对朝鲜以后将如何处理,很快成了大清国朝野议论的中心话题。这时,翰林院侍讲张佩纶,用他那支生花妙笔,最先给朝廷上了《请讲武以靖藩服折》,提出:“日本贫寡倾危,琉球之地,久居不归。朝鲜祸起萧墙,殃及宾馆,彼狃于琉球,故智劫盟索费,贪吝无厌。今日之事宜因二国为名,令南北洋大臣,简练水师,广造战船,台湾、山东两处宜治兵蓄舰,与南北洋掎角。沿海各督抚迅练水陆各军,以备进规日本。”折子又说:“中国措置洋务,患在谋不定而任不专。朝鲜乱作于内,敌逼于外。吴长庆一军暂留镇抚,殆权宜之策,非经久之图。”
张佩纶随后又就理商政、预兵权、救日约、购师船、奉天增兵、永兴筹备等六项提出自己的六点建议。建议曰:一、理商政当简派大员,为朝鲜通商大臣,理其外交之政,而国治之得失,国势之安倾亦得随时奏闻,豫谋措置。二、朝鲜孱弱,嗣后当由中国选派教习,代购洋枪,为之简练掎角。三、日约贪于索费,尤狡于驻兵,闻告贷北洋,安知非借中帑以款东兵,应无庸措置。日兵屯扎王城,尤多隐患,应由吴长庆密谋钳制。四、陆军护王都,不如水军护海口。应饬部臣迅拨巨款,先造快船两三艘,由北洋选派将领驻守仁川,较为活明。五、朝鲜日益多事,辽防亦宜豫筹。请饬盛京将军抽练旗丁,归宋庆统之,与所部常满万人,以备缓急。六、朝鲜之永兴湾,严寒不冰,俄人欲得其地驻船。应会同吴大澄妥筹力争要害。
张佩纶此奏一上,马上便对了慈禧太后的心思,加之张佩纶人生得俊秀,出口成章,蝇头小楷又写得端庄利落,慈禧太后更是满心欢喜,以为大清国又出了位辅国大才。她一面让军机处把张佩纶的这篇洋洋洒洒的折子,抄发给在京的王公大臣、南北洋大臣及各地督抚筹议,一面着内廷拟旨,先赏张佩纶三品顶戴,随后又实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几日光景,张佩纶便由从五品小吏,进入正三品的大员行列,成了以李鸿藻、翁同龢为首的清流议政党的主干,令人刮目。
一连几日,张佩纶喜得忘了南北东西,几乎逢人就讲国政,上朝便递奏章,仿佛通国上下,只他一个关心国政,除了汉时诸葛孔明,再无一人能放在他的眼里。
慈禧太后不只一次在人前叹息:“总算祖宗有灵,曾国藩之后有个李鸿章,李鸿章有了年纪,又出来个张佩纶!真是天不灭我大清啊!”
葬母
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又字篑斋,直隶丰润人,同治进士。李鸿章初任直隶总督时,张佩纶以翰林院检讨入李幕,帮李鸿章誊写奏稿、料理文案等事。进京后仍到翰林院任检讨职。累官编修、修撰,光绪元年擢从五品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
张佩纶头脑敏捷,谈吐不凡。入幕李鸿章期间,李鸿章时常在人前夸奖其“口才拔萃,文曲下凡”,使他的名声渐渐远播,很快挤入名士行列。
张佩纶好酒,每日无论冬夏,又总是鹅毛扇子不离手,颇有古时大贤风度。人们见了他,倒不敢称其本名,皆呼之曰“张大名士”。佩纶颇受用此称。
昔时,丁日昌、薛福成、黎庶昌等人,见李鸿章爱惜张佩纶,偏巧张佩纶又无家室,便想做媒,想让李鸿章招张佩纶为东床,将李之长女嫁给张佩纶为妻。
李鸿章却笑对几人道:“篑斋好名太过,吾女嫁与此人,恐为其所累,不得福享,还是等等看吧。”
但李鸿章读过张佩纶的《请讲武以靖藩服折》后,还是遵旨很认真地逐条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张佩纶所奏,李鸿章有的赞同,有的不赞同。对第一条,李鸿章不同意张佩纶的观点,认为派人过去替朝鲜主持大计,朝鲜未必肯听,也未必领情。对第二条,李鸿章认为可以办,而且正在办。这无疑是说,张佩纶所论,是事后诸葛亮。对第三条,李鸿章不同意在朝鲜常年驻兵。对第四条,李鸿章认为已经订造了两艘轮船,朝鲜有事,即可以使用。对第五条,在盛京大练陆兵,为支援朝鲜使用,李鸿章认为张佩纶是在胡说八道。因为朝鲜三面临水,利于水上进兵。张佩纶所议第六条亦不可行。
慈禧太后看了李鸿章的折稿后,把醇亲王奕譞召进宫来,叹道:“张佩纶所奏,貌似条条是道,如今一看李鸿章所言,才知这张佩纶治国的火候,还是较李鸿章差一些。还是按李鸿章说的办吧。凡事需慢慢来,急不得。”
奕譞扑通跪下道:“太后圣明,太后所论正是奴才这几日所想。奴才下去后就去找恭亲王办理此事。”
慈禧太后叹口气道:“我上几日说了恭亲王几句,他第二天就告假躲进府里不出来。他呀,这是和我闹气呢!你也用不着去和他商量,该办什么就办什么吧。有些人哪,就是给脸不要脸。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着?我呀,就是不信,离了他,这大清的天就能塌了!你下去吧。”
奕譞一听这话,知道太后与恭亲王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自己身为帝父,大概当真就要有当议政王的那一天了。他按捺住满心的喜悦,把头对着太后磕得山响,然后这才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恭亲王奕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是咸丰皇帝的异母同父兄弟。醇亲王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与奕是同母兄弟。
咸丰帝先封奕譞为醇郡王,八年后授命在内廷行走。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参与祺祥政变,进封醇亲王。奕譞与奕虽同为亲王,但因其才识不如奕,所以一直尾随其后,有时连慈禧太后也说他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货”。但他的权力欲却比朝中的任何一位王公大臣都大,恨不能登时取代六哥,过把议政王的瘾。
是年底,在原籍为母守灵的李瀚章函至天津,与李鸿章商议葬母一事,函称地穴等事已安排妥当,只等李鸿章最后定夺。
李鸿章不敢怠慢,于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元月初,即上折恳请赏假葬母。候旨期间,李鸿章一边召署督张树声至津商议海防诸事宜,一边暗里着人打点行装,俟圣旨一到,即起程赴皖。
元月二十六日,圣旨抵达天津。旨曰:“披览所奏,情词恳切,良为恻然。本应俯如所请,宽予假期。唯北洋事务关系紧要,李鸿章措置得宜,朝廷方资倚畀,所有请假营葬之处,俟来年正二月间,再降谕旨。钦此。”
李鸿章未及圣旨宣毕,已在心里大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出的馊主意?老母已停灵祠堂日久,穴已料理完备。诸事可等可待,没听说葬母之事也要等待!朝廷就这样对待老臣吗?”
李鸿章气愤已极,当夜便挥毫命楮,上《渎恳赏假葬母》一折:“入春以来,静候谕旨,本不敢以哀痛迫切之情,屡渎天听,唯时序如流,河水已解,屈指启窆之期,不过一月有余。而自津及皖,计程遥远,虽轮船便捷,亦须十余日始抵臣乡。且一切附棺之需,非事先摒挡,逐加检点,即礼仪粗具,而造次襄事,终觉不慊于心。记曰:孝子将祭,虑事不可以不豫。一祀事尚从容筹备,况于先人体魄所藏,而忍有苟简疏略之思乎?此臣月余来眷念松楸神爽飞越,昕夕引领,以冀恩诏之至……用敢再申前请,仰恳天恩,赏假数月,俾得赶紧回籍,稍遂负土之私,感荷矜全,实无既极。”
李鸿章最后建议,北洋通商大臣事宜,可由署直督张树声兼署。就当时而言,上至朝臣,下至平民,对葬父葬母之事极其看重,其规制仪礼几近墨守。李鸿章既是饱读诗书之士,又乃朝廷重臣,更不敢疏忽大意,否则便遭人耻笑;以后逢人办事,亦要矮人一等,低人半截。丁忧守制已被朝廷所否,若葬母之时再不到前,他李鸿章还想在家乡人面前抬头做人吗?这就是李鸿章一再恳请赏假的原因,实在也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