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李醒芳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连连说:“这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他的目光直视着达兰。达兰告诉他,本来中了一箭,并不伤筋动骨,没想到是毒箭。她说着又哭起来。此时再不画下御容,日后就没有机会了,张必先要求他尽快,天亮前必须完成。
李醒芳说:“行。”
张必先又叮嘱,已决定秘不发丧,以免军心涣散,让朱元璋有机可乘,所以要李翰林守口如瓶。
李醒芳说:“请放心。”说完打开卷笔帘。
张必先命人在尸体旁摆了一张桌子。众人陆续撤出了,灯火通明的灵堂里除了死人,只有李醒芳、达兰二人。
李醒芳铺陈渲染,开始作画。
帐篷后面毗连着一棵大槐树。此时胡惟庸藏在树后,他用匕首将帐蓬挑开一道口子,向里张望,见到了尸体和对照遗容绘画的李醒芳。
只听达兰幽怨地说:“天塌地陷,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这么匆匆地走了。”正在画像的李醒芳头也不回地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皇后不要过于悲伤,自己多保重为好。”
达兰问道:“我想,李翰林再也不会到宫中来了吧?你想干什么?我现在还有能力资助先生,今后怕就不能了。”
李醒芳说:“我一个读书人能干什么?我想到名山大川中去游历,画遍天下大湖大泽、名岳名山,我要钱也没用。”
达兰说:“你不屑于用我的钱,是吗?”
李醒芳说:“那倒不是。这几年,你和皇上对我很好,我结识你也深感荣幸。过几天我就告辞了。”
达兰说:“我知道,人去不中留,明天我到府上去为你饯行。”
“那可不敢当。”李醒芳说,“再说,听张丞相的口气,天亮前你们就可能护送灵柩走了。”
达兰说:“为减小目标,人不与灵柩同行,灵柩先走,人分批陆续撤走。”
李醒芳又低头作画了。
亲眼目睹此景的胡惟庸很是振奋,他知道,张必先之所以秘不发丧,一是要稳军心,二是迷惑朱元璋,防止敌人趁火打劫。胡惟庸正好利用这个弱点,他要把陈友谅的兵营搅个地覆天翻。
在他们下榻的小客栈里,胡惟庸准备了几刀纸,现敲开铺子买来文房四宝,插好门,胡惟庸决定天亮前让泾江口遍地开花,贴满惑乱军心的揭帖。几个随从裁纸的、研墨的,忙个不亦乐乎,他们把胡惟庸写好的帖子拾到一起,另一个人在熬制浆糊。胡惟庸仍在快速地写着帖子。
一个侍卫喜气洋洋地说:“这一招,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不是怕下面知道陈友谅死讯树倒猢狲散吗?咱来个遍地开花,搅散他的军心。”
胡惟庸得意扬扬地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都立了功,等着回金陵领赏吧。”
一个随从说:“就怕到时都事大人把我们忘到脖子后头去啦!”
胡惟庸说:“不会忘。我要把你们名字列上,让主公赏赐!”
“糨糊好了!”一个侍卫提着锅进来。
胡惟庸道:“快出去张贴,军营里,船上,大街小巷都贴!”
笼络人心
佛性离开湖口前,刘基来向老师告别。
佛性问他:“你看朱元璋能成大器吗?”
刘基肯定地说:“能。朱元璋能忍,现在他的势力已达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但他连称王都不愿,甘愿在小明王旗下为臣,这是他的高明处。当然这得益于老师的三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佛性点头三叹,“引而不发才能后发制人,厚积才能薄发,朱元璋是个聪明人,相比之下,陈友谅就很蠢了,羽翼未丰,急急忙忙在五通庙称帝,这是本末倒置,这不是很快败亡了吗?”
说起朱元璋的精明,尤其让刘基佩服,他举了不杀康泰、朱文正的例子。他说:“朱元璋虽没有念过多少书,却有韬略,又工于心计。他本来自己想办的事,却常常假别人之手,为笼络胡廷瑞之心,让我审案放他外甥康泰,为了安将士之心,不忍杀害胡大海的挚友邓愈,也让我出面枉法。”佛性也承认,这是一个人的优长之处。
刘基也称赞朱元璋重义气,有时也大义灭亲,差点杀了外甥朱文忠,不怕胡大海造反杀他儿子,反过来又厚待胡大海的小儿子、花云的儿子,很得人心。但杀害无辜的苏坦妹,却伤了很多文人的心。
佛性笑道:“他公开在苏坦妹坟前立碑认错,不又收回了人心吗?不然你刘伯温怎么又会应招而来?”
刘基说:“朱元璋很坦然,不深奥,有时又让人看不透,也许因为他出身微贱吧,他特别怕人看不起他,忽而是自卑,忽而是目空一切,叫人摸不准他的脉。”
佛性道:“如果能一辈子不要他的官,恐怕就能自保,但难以办到。”这话听起来是随随便便说的,但却分外有分量,以至于令刘基悚然心惊。这是老师对他的忠告,未尝不是一种预见,这短短的几句话,像烙铁一样在他心中烙下了印痕。
刘基淡淡说:“不当就是了。”
佛性说:“你知道吗?人,容易共患难,却不容易共享富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他唯恐刘基不明白,又深入了一层。
刘基道:“老师,我想我明白了。”
佛性说:“现在尚无忧,还是我说的共患难,同舟共济之时,到了功成名就时,躲一躲为好,躲过了显赫的权势,也就躲了猜忌,远离了危险。”刘基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思。
送走了佛性,朱元璋神情总有几分恍惚,已经击垮了陈友谅,敌手大势已去,他怎么反而这样呢?这连刘伯温也猜不透他有什么心事了。
朱元璋这天又来催促刘基打一卦,刘基不肯,他前天刚占卜过。可朱元璋执意要再测,刘基无奈,只好答应。
刘基净了手,认真打卦,朱元璋虔诚地在一旁静观。审视着落在案上的几枚制钱,刘基说:“这是坎下艮上,我早说过的,卦不能反复打。你看,这是初筮吉,再三渎,渎则不告。”
朱元璋不明白什么意思。
刘基告诉他第一次卜筮往往会得到神灵的告示,次数太多,就有亵渎神灵的嫌疑,神灵就不告诉你真情了。朱元璋灰着脸,有点不悦。
朱元璋说:“但这坎下艮上总有个解吧?”
刘基讲解说:“亨,匪我求童蒙,蒙是万物萌芽状态,幼小、蒙昧,此卦上经卦艮的物象代表山,为山下有险之象。”
朱元璋一惊,说:“怎么?陈友谅会反扑过来?”
“那倒不是。”刘基说,“征讨必胜,前几天的卦象里已有了。山下虽有险,但险因山而阻,这正应前几天主公船上遇险,有险无难。”
朱元璋认为这是很准的。
刘基道:“向来只有学生备礼去请教先生,没有先生反过来去救蒙童的。”他沉吟了一下,忽然说:“奇怪呀,这蒙卦的第二爻怎么有纳妇之事呢?”朱元璋也很惊奇:“纳妇?是女人吗?”
“正是。”刘基说,“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蒙。包蒙,是大人能包容童蒙,为吉兆,此爻为阳,初爻为阴,故有纳妇的喜庆,男子娶妇而成家,才说是子克家。”
朱元璋显然想到了梦寐以求的达兰,不禁面露喜色,脱口而出:“准,真准!”
刘基反倒愣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想不出,在这征战之时,主公难道会有桃花运吗?”朱元璋笑而不答。
朱元璋喜欢办事滴水不漏的下属
夜已很深,朱元璋仍未休息,写了些小纸条,往桌子上贴。郭宁莲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你是想熬个通宵不睡呀?”
“我在等消息。”朱元璋说,“你先睡吧。古人说,庆父不死,鲁难不已,我呢,改几个字,友谅不死,我心不快。”
郭宁莲说:“你派人去探风也罢了,偏听老和尚的歪主意,带三牲去吊唁,明知去了会被杀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朱元璋说:“你不知道,只要胡惟庸去了,就会有办法。”
郭宁莲说:“他这么好,怎么才给他个七品小官啊?”
朱元璋并无责备之意地说:“你又干政了。”
“我说过,将来你当了王,当了皇帝,我就什么都不问了。”
“一言为定!”朱元璋说,“你可是不止一次说胡惟庸的坏话了。其实这个人绝顶聪明,又很善解人意,办事滴水不漏,我想问问你,对他有何成见?”
“说不上,就是不喜欢他,也许因为他太世故、太精明了!”
“难道傻瓜才好吗?”朱元璋这一说,她也笑了。
这时一个浑身沾满泥水的人被云奇带来进见,朱元璋吃了一惊,问:“你,不是跟胡惟庸一起去的吗?”
那人说:“是。”又说,“给我一杯水。”
朱元璋亲自递水给他,很没有底气地问:“胡惟庸呢?出事了吗?”那随从喝干了一杯水,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管,一抖,抖出信来,说这是胡都事让呈报主公的。
朱元璋一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好样的胡惟庸,足堪信任!真是天助我也,陈友谅已经死了!”他冲门外大叫,“叫众将领过来,马上出击,这是良机,良机岂可失?”
同样兴奋的郭宁莲伸手去要那封信:“给我看看。”
朱元璋却十分警惕地缩回了手,说:“我不都把内容说了吗?何必再看?”胡惟庸在信里说他一定设法把达兰弄回来献给朱元璋,这怎么能让郭宁莲看见?郭宁莲奚落道:“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使命吧?”
朱元璋笑道:“又来了。”支吾过去,趁她不注意,将信藏起来。
郭宁莲这份警惕并未放松,她说:“陈友谅一死,美人皇后达兰可就是名花无主了,何不掠来享用?也省得珍藏着一幅画,毕竟是画饼充饥呀。”朱元璋不敢就此深谈,急忙找托词:“你换了药就先睡吧,我得连夜派遣水陆舟师乘乱出击。”郭宁莲哼了一声,向里屋走去。
朝秦暮楚的男人
郭惠呆呆地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封信,她满面泪痕,傻了一样。
蓝玉的信几乎要了她的命。这封经过朱元璋斧正、润色,再由蓝玉誊抄,由朱元璋封缄,亲自派人送到郭惠闺中的信,对于花季少女来说,无异于一场苦霜,她的心立时枯萎了。
她整天泪流不止,茶饭不思,这可吓坏了丫头晓月,赶忙背着主子去搬救兵。此时马秀英正在书房里陪着宋濂先生给孩子们上课。
宋濂用戒尺拍拍桌子,道:“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朱标,你明白孟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朱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好天气不如好地方,好地方不如大家齐心协力。”坐在后面的马秀英微笑,又轻轻摇头。
宋濂说:“很好,但不完全,天时是时令、天气,地利是说地理位置形势,而人和不是只知同心协力,而是指人心归向。”
朱标说他父亲带兵在鄱阳湖上大败陈友谅,这就是人和取胜。
宋濂表扬了朱标,说:“读书就该这样举一反三。你父亲不杀降兵,爱护百姓,由此深得民心,受到拥护,才能节节胜利。”
金菊进来,附在马秀英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马秀英随她走出去,晓月见到她就说:“夫人快去看看吧,小姐不吃不喝的,一整天了,人像痴了呆了一样。”
马秀英一惊,问她是怎么回事。
“怎么问也不说。”晓月说,“好像什么人捎来一封信,没看完就哭起来了。”马秀英没细问,便大步流星地向郭惠的屋子走去。郭惠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仍在呆坐,迟滞的目光望着窗外。马秀英来到她身后,说:“惠丫头,走啊,我们去玄武湖划船,怎么样?”
郭惠无动于衷。几张信纸飘到了马秀英脚下,她低头拾在手上,越看越紧张,终于变得表情凝重了,低低地说了句,“蓝玉真是无耻混蛋!”马秀英把信折起,压在砚台底下,对金菊说:“走,把小姐扶出来,我们到外面去,别憋在屋子里。”
郭惠挣扎着不肯走,她对马秀英说:“你们别管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马秀英说:“尽说傻话,你是为一个男人活着吗?他变心了,不要你了,并不损你什么,这是好事,这样朝秦暮楚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她和金菊生拉硬拖地把郭惠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