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你总是惦念着我。”马秀英叫金菊给她倒茶,拉着她的胳膊,问伤口还疼不疼。郭宁莲说刚伤那时候疼得她直想哭,晚上睡不着,用牙咬着被子,也挺过来了。
马秀英说:“元璋也是,我捎信去,叫他送你回金陵来养伤,可他一拖再拖。”郭宁莲说这不怪他,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在外面打仗,惯了,听不到号角声、战鼓声,心里空落落的。
“这可坏了。将来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你还受不了啦?”
几个人都乐了,郭宁莲问:“怎么没见惠丫头?”
马秀英遮掩地说:“前些天张罗要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也许去了。”郭宁莲便没再说什么。
马秀英问:“元璋在哪儿?回来一天了,我还没见他人影呢!”
郭宁莲说:“谁知道,也许张罗称王称帝的事吧!陈皇帝死了,朱皇帝该接过平天冠了!”说毕咯咯地乐。
马秀英埋怨地说:“疯丫头,你真是什么玩笑都开。”
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
瓜州渡的夜市十分热闹。
老艄公和晓月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着肉粽、板鸭和水果,在拥挤的人群中东瞧西望。老艄公建议再买点鱼圆,“瓜州的鱼圆天下第一,不吃等于没到过瓜州。”
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鱼圆!鱼圆咧!”
二人向那里走去。不一会,手里又多提了一瓶酒的老艄公十分高兴,说:“你们这个主顾不错,还供我酒喝。”
晓月说:“你可别喝醉了,把船弄翻呀!”
“这姑娘,江上不能说这话。”老艄公说,“不管喝多少酒,我从没误过事,再说,今晚还要住一夜嘛。”
晓月说:“快走吧,小姐大概饿坏了。”
此时小船上的郭惠对蓝玉说:“你快回你的官船上去吧,晓月出去买吃的快回来了。”
“我不走。”蓝玉说,“你私自离开金陵来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下镇江才来的吗?”
郭惠心里怦怦乱跳,却故意赌气地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出来干什么和你无关,你无情我也无义,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的心,可你却不知道我的心。”
“你什么心!喜新厌旧的花心!”她恨恨地说。
“我对不起你,却对得起我自己的心。”蓝玉说,“我真不如一死了干净。”他的目光痴呆呆的。
郭惠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去娶傅家的小姐呀!你死了,朱元璋不是南天折柱,少了个大将军了吗?”
“你不要提他!我告诉你,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朱元璋,你信吗?”
吃惊之余,郭惠很受震动,也深为感动,他为什么杀朱元璋的心都有?还不是因为我吗?
她忽然缓和了口气,说:“你坐吧。”蓝玉刚要坐,她想到了上岸去买吃食的艄公和晓月,便叫了起来,“不行,他们马上要回来了。”
蓝玉说:“走,我们把船摇到别的地方去,躲开任何人!”他咚咚地跑了上去。
蓝玉在舱面上拾起老艄公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开始摇橹。
郭惠也跑了上来,口中说着“你别胡来”,跑过去夺橹。她没有力气,大橹照样在蓝玉手中用力地摇。
芦篷船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挤出了船丛,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驶了出去。这时郭惠也不再阻挡了,生气地坐在他脚下,心跳得不行了,她捂住了心口。
当艄公和晓月提着食品赶回停船码头时,晓月东张西望,找不到他们的船,便说:“船在哪?我怎么看着每条船都一个模样呢?”
老艄公喝了一大口酒,吹嘘地说:“在我眼里可就大不一样了。我这船,在几百条船里混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像谁都认得自己孩子一样。”他二人沿着码头走着,老艄公渐渐着急了:“怪呀,明明是停在这里的呀!”
“找不着了吧?”晓月说,“方才还说大话呢。慢慢找,船上还有大活人呢,丢不了。”老艄公又认真地转了几圈,颓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糟糕,船不见了!这可怎么好!这是我一家人吃饭的本钱啊!”
晓月生气了:“你一条船知道心疼,你船上的人你不当回事?快找船,找不着船我冲你要人。”她把老头从地上扯衣领提了起来。
老头也顾不得吃喝了,颠簸着来回跑,把吃食都洒了满地。
晓月则一路大叫:“小姐,小姐,你在哪?”
偷香窃玉
掌灯后的平章府里静悄悄的,朱元璋有饭后办公的习惯,或批公事或看书,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有时就睡在公事房里。
朱元璋又在往屏风上贴纸条,胡惟庸进来,见他新写的一条是“问宋濂,改正朔否?”
胡惟庸面露惊喜,改正朔不就是称帝吗?他马上恭喜朱元璋:“早该有自己的年号了,早该登极称帝了,部下都等不及了。”
“称王与不称王,各有利弊,我还没有想好。李善长、陶安、徐达、汤和,几十人的联名劝进表都递上来了。”
胡惟庸说:“这是天意。天意赐予而不取,也是大不敬的。”
朱元璋笑笑,他更关心的是达兰那里安排得怎么样了。
“我已把从前元朝行台御史大夫福寿的宅第弄过来了,派了几十号男女去服侍达兰,这排场也不比她当大汉皇后时差呀!”
朱元璋叮嘱他:“人家是惊弓之鸟,又是新寡,要好好待人家。”
“主公盼了这么久,才把她盼到手了,就这样让她守孝三年?”
朱元璋说:“我不过说说而已,那就由不得她了。我顾及的倒不是达兰从不从,她又不是个黄花处女,我这样对她,已经是捧上青云了,发点小脾气邀宠,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胡惟庸眨眨眼,问:“主公担心的是大夫人、二夫人那里不好交代,对不对?”
朱元璋笑了:“知我者胡惟庸也。”
胡惟庸献策:“如果主公称帝就好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后宫广置妃嫔,置它一千个也不为过,谁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话显然打动了朱元璋。他笑吟吟地站起身,胡惟庸料定说到他心里去了。他马上鼓动朱元璋该去看看达兰,以免人家有受冷落之感。
朱元璋听后心猿意马起来,便叫马上备轿,又嘱咐轻车简从,胡惟庸当然心领神会,只叫人开后角门,不惊动侍卫们。
几乘轿子来到行台御史豪宅前,打前站的云奇对把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大门开启。一片灯笼移近,簇拥着朱元璋的大轿进去。
朱元璋在第二进院子落轿后,骑马的胡惟庸说:“主公自己进去吧,我们在门房那里等。”
朱元璋点了点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静悄悄的。
豪宅大厅里几乎成了灵堂,这令朱元璋很不快。靠墙一张桌上供奉着:“大汉皇帝陈公讳友谅之灵位”,点着香,供着果品,达兰穿孝衫,面无表情,见朱元璋进来,她也没站起来。
朱元璋勉强露出笑容问:“这里怎么样?满意吗?”
达兰说:“这么一所豪宅一个人住,像一个空旷的坟墓。”
朱元璋说:“我是怕不安静。”
达兰讥刺他花这么大工本,会后悔的。
朱元璋说:“后悔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兰凄然一笑,没有解释。朱元璋告诉她,“要什么,叫他们来告诉我。如果感到寂寞,可以把你家人接来作陪。”
“有我一个人当人质就够了。”达兰冷冷地说。
“这你误会了。我是一片真心对你。”
达兰说:“你不要报偿吗?如果有,你现在告诉我。”
朱元璋沉吟一下说:“我实在渴慕你,如果你愿意,我会好好待你,陈友谅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陈友谅做不到的我也能。”
“我已是残花败柳了,不敢承蒙错爱。”
“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
达兰问:“我若不答应呢?”朱元璋一时没法回答。
达兰说:“你可以杀死我,可以放逐我,对不对?”
朱元璋说:“我想我能感化你。”
“用你的权力?我现在是笼中鸟,是你的阶下囚,你想干的事情肯定能干成。可是一个人心不在你这,给了你一个空壳,那有用吗?”
朱元璋感到无比沮丧,他向外走的时候,达兰连站都没站起来。
朱元璋简直受不了这种打击,这是对他多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权威的挑战和蔑视,幸而他只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果是在文武官僚面前令他如此难堪,他会杀了她。
朱元璋受了冷遇,便出来坐在行台御史豪宅院子里听雨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苍茫河汉出神,失落,自卑,更多的是颓丧。
胡惟庸过来察言观色地问:“她不识抬举?”
朱元璋悻悻地说,他不明白,陈友谅给了达兰多大的好处、多少恩典,值得她如此为他守节。
胡惟庸劝慰他,过些天就好了。他听说,陈友谅救过达兰的全家人性命,在家乡为她家买了房子置了地,所以她感恩戴德。
朱元璋说他可以做得更到家,将来甚至可以封他家人公、侯。
胡惟庸道:“她口口声声要等三年孝满再说,这是推托之词。养一个贤士,还能图个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名声,而养她这么一个人,时间久了,没有传不出去的,反倒会坏了主公的名声。”
朱元璋向他问计:“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移船就岸呢?”
胡惟庸一笑,道:“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不会再闹了。”
朱元璋有几分意外:“你的意思是……”胡惟庸笑了起来。
朱元璋有点犹豫,道:“总有点强梁之嫌,不好吧?”
胡惟庸说:“主公别管了,你今天别走了,我一会儿把轿子、车马都打发回去。”朱元璋心存感激,却故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胡惟庸说:“此事须快刀斩乱麻。主公也可以慢慢感化她,她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终会移船就岸的。但是,时间久了,怕大夫人、二夫人来发难,就不好收拾了。”
“怎么会有污名声呢?”朱元璋问。
“人家会说主公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卑躬折节太不自爱。”
“她若是不从呢?传出去反而更不好吧?”
“想做,就必须做成。”胡惟庸说,“只需交给我办就是了。”
朱元璋还有点犹豫:“这样不更让她反感吗?”
“有几个女人不是水性杨花?等到木已成舟,她就服服帖帖了,不巴结主公才怪呢。“
朱元璋不禁笑了:“你倒像个偷香窃玉的老手。”
胡惟庸说:“那倒不敢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着,尽琢磨这事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憋出这么个法子来。”
他一下子又变得软下来
瓜州渡大水车下,江南特有的大水车巨大的轮叶慢悠悠地转动着,底下有一星灯火的水磨坊也隆隆地响着。
小芦篷船就停在大水车下面不远的地方,这里是江水转弯的地方,没有浪涛,水面平静。小船舱中,两个人现在都平静得多了。郭惠滴着泪说:“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问完了,死了也行。”
“那你问吧。”蓝玉说。
“还用我问出来吗?”她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你一句什么,那我真的白认识你了,也全都不值得了。”
蓝玉当然知道,她会问他,扔下心上人另娶别人,是出自本心,还是为人所逼迫。
郭惠满意地点了点头,泪珠如断线珠子一样流。她很感动,她没有猜错,蓝玉给她写那封绝情的信,是违心,是让她死了这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