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
朱元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如果犯法的是我的亲人,派谁去都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差使,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合适。”
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选:“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当是胡惟庸或陈宁。”刘基对宋濂说:“你这人好呆。”
宋濂说:“我怎么呆?那胡惟庸不是由于剥人皮剥出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宁国县吗?陈宁不是因为用酷刑,整饬吏治,才有个陈烙铁的绰号的吗?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啊!”
刘基说:“酷吏并不等于廉吏。我说你呆,是因为殿下选的两个人,一是我,另一个是你。”
宋濂不信,目视朱元璋,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朱元璋笑道:“我想我不用多费口舌,再说什么了吧?”
“不用,不用。”刘基抢先说,“就看这搭配法,便尽在不言中了。”朱元璋又笑了,是满意的笑。宋濂却哭丧着脸,他平生不爱招惹是非,却偏偏派他这么个注定不会讨好的差事。
朱元璋暴跳如雷
朱元璋喝足了茶,同刘基、宋濂来到竣工的聚宝门,看过聚宝门和瓮城、千斤闸、藏兵洞,朱元璋表示满意。
钱万三道:“二十三个藏兵洞可埋伏甲兵三千人,万无一失。”
朱元璋登上了华丽的城楼,他认为通济门、朝阳门、正阳门虽各有千秋,比起来,还是聚宝门最宏伟。
钱万三说:“这都是皇上亲手绘制的外城四门图啊,在下不过是施工罢了。”朱元璋笑呵呵地说:“你也辛苦了。”
钱万三毕恭毕敬地在城楼上设了一桌、铺上红条毡,上面放着要悬在门楼上的巨匾,蓝府已涂好,只待题上字喷上金漆。
朱元璋仰观画栋飞檐的城楼,问:“这楼倒塌了几次?”
钱万三苦笑着说:“倒了三次,都是建好后什么征兆也没有,轰隆一声便坍了。幸亏后来杨宪请来高人指点,在地基里埋了聚宝盆,才顺利建成了,今天单等着殿下题匾了。”他亲手摆上砚台,又把一支提斗递到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抖了抖腕子,突然想起夫子庙因题匾被刘基当众羞辱的事,就放下笔,说:“我的字不行。有人告诫过我,字写得不好,如果不题,别人还以为深藏不露,到处题字,只会贻笑大方。”
刘基说:“殿下在这等着我呢。但我也说过,会写字的君王不一定会治国,南唐后主、宋徽宗都是这样,相比之下,对于君王来说,不会写字便不是大缺憾了。”
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心里痛快些了,说:“伯温的字比王羲之都不逊色,你来题吧。”
刘基说:“我不能题。题字,要讲身份、名气,是字以人贵。将来人们品评此门的大匾,会因为是殿下的字而感到珍贵,而并不是因为字写得如欧柳颜赵。”
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懂辩术,好吧,这座门叫什么门啊?”
钱万三说:“原来殿下赐名叫紫金门,取紫金山之义,后来我给改了,叫宝金门,底下有宝又有金啊。”
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钱万三真是斗胆!朱元璋一脸不悦,他看也不看钱万三,接过提斗看看,拔去几根杂毛,又掷笔于地,钱万三慌了,递上一大把各种规格的笔。
朱元璋选了一支湖笔。刘基在一旁悄声对宋濂说:“这土财主又自讨苦吃!王城的门,他不经层层禀报,竟擅自改名,无知而妄为。”
朱元璋想了想,在匾上写了“聚宝门”三个大字,但宝字少了上面一个点。不识趣的钱万三还说:“不对了,不是聚宝门,是宝金门。”
刘基忍不住窃笑。朱元璋根本不理睬,掷下笔,好歹没有发作。
偏偏这个蠢头蠢脑的钱万三还要卖弄文墨,他走近题好的大匾,端详一下,说:“殿下,这宝字少了一点。”他拾起笔递给朱元璋,意思是请他添上一笔。朱元璋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夺这一点!”
钱万三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基怕他再触霉头,说:“快拿去喷金粉吧。”
看不出好歹的钱万三凑上来说:“殿下,这聚宝门三个字您题了,我也不跟您争。外城还有三个门,内城门更多,北面的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内城的正阳门、午门、端门、承天门、殿下发发慈悲,让我也题上三五个,也青史留留名,我好歹也出了一大注银子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忽然暴跳如雷了,厉声道:“你这狗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竟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来人啊!”
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等待指令。那钱万三尚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惊愣地望着震怒的朱元璋,不知所措。
朱元璋令卫士把他押下大牢!侍卫按住钱万三的肩膀,钱万三一路走一路大叫:“冤枉啊!我出了钱还有罪了吗?老天,这不公平啊!”
朱元璋一转身,才意识到他最敬重的两个贤士在场,自己未免失态,显得没有胸怀,便带有三分解释地说:“这等刁民,你给他脸他不要脸,人富了心肠黑,自古而然。”
刘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宋濂品评地上的一根野草,他说:“这草叫踩不死,不管千人踩万人踩,转年春风一起,照样出新绿。”
宋濂不置可否地笑笑,掉头去望大江。
富豪成了阶下囚
钱万三被扔进没有窗户的黑牢中,没有床铺,地上只有一堆烂草,臭气熏天。钱万三央告牢头说:“求你了,给我家里递个信,让他们给我送铺盖来,还有吃的,也别忘了尿壶……”
牢头嘲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大富翁啊!你是犯人!你有钱也没用了!还要尿壶呢!要不要把女人也接来呀!”
受了抢白的钱万三说:“牢头大爷,给我捎个信吧,给中书省的杨宪大人捎个信也行,他是我小舅子!我给你五两银子,不,十两,二十两也行。”
牢头一本正经地说:“谁敢要你的银子!吴王早料到你会使钱的。吴王说了,叫你尝尝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谁敢拿你一文钱,立刻砍头。谁肯为几两银子陪你掉脑袋呀!”
钱万三一屁股颓坐下去,恨恨地也是无奈地想:“这朱元璋和有钱人有仇怎么的?不就是放狗在你腿上咬了一口吗?”
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出在宋濂口中。
“真有点与富翁为仇的意思。”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今天处置钱万三太过了,传出去好吗?天下富人谁还敢来巴结吴王?”
刘基也不喜欢钱万三,他说:“此人浑身上下铜臭味,着实可恶!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吴王争高下,要在城门匾上留下墨宝……”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归玩笑,”刘基说,“从国家长远大计看,杀不杀钱万三事关重大。”
“你去劝吧!”宋濂抢先说,“况且他又与杨宪是亲戚,你若说服不了他,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事我不行,”刘基说,“你得费费心。”
“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只不过是教书先生。”
“我也一样,一个先生而已。”刘基说,“不过你我碗中还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齐大笑。刘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进宫给王子们讲课时,顺便请马王妃进言。
宋濂说:“亏你想得出,真是个好主意。吴王对马妃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是要上心的,吴王对我说过,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说他有今天,多是马妃之功。”
刘基说:“这就成了。如果凭一时之义愤杀了钱万三,将失去江山大鼎的一足啊!”
宋濂问:“吴王何以如此疾富如仇呢?”
刘基道:“当年他行乞讨要到钱家门口,钱万三不但不给一碗剩饭,还放恶狗咬伤了吴王,腿上伤疤至今犹在,就等着出这口恶气呢!”宋濂叹息连声,连朱元璋这样英明睿智之人,也会因为个人的私仇而忘记大局呀!
可恶不等于可杀
朱元璋又在书房里忙,一张刚贴上去的字条上面写着:“杀钱万三,大张旗鼓。”
杨宪垂手低头站在他面前。
“放了钱万三?这个面子我不能给你。我马上要派人去查朱文正了,对他我都不会徇私,何况别人!我到时候不让你去监斩钱万三,已经是对你的宽待了。”
杨宪还想求情,他说:“我只是……钱万三是个糊涂人,他可怜是可怜在他不知什么是香的,什么是臭的。”
朱元璋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我杀了他,他就记住了,下辈子不要重蹈覆辙。”杨宪万分无奈,只好说了声:“谢殿下。”然后转身退出,马秀英与他走了个对面,杨宪也没打招呼。
马秀英站住,皱眉沉思了片刻,走进书房后,她首先把目光投向屏风。朱元璋正忙着写另外的字条:“有事吗?我有事还要找李善长他们议一议。”
马秀英说:“我没事。”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像突然发现似地指着纸条说:“杀钱万三?这人不是富甲天下的人吗?”
“李善长正在起草律令,可没有富人免死这一条。”
马秀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是这个钱万三出巨资修了金陵的外城、内城和八座城门,他犯了什么过失非要杀呢?”
朱元璋扔下笔,恨恨地说:“他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支配天下了!他竟然要我留出几个城门的匾额,由他来题写,他想和我一起千古流芳!可笑而又可恶。”
马秀英笑了起来,说:“是可恶。可恶不等于可杀呀!他这种人,胸无点墨,说出这无礼无状的话来,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多大的忌讳。殿下何必与这种愚人计较呢?”
“他到处称他富可敌国,这就不是祥兆。一个国家,为有钱人左右,大家都崇拜金钱而不畏官,不畏王权,那还了得!我非杀他不可!”朱元璋语气很肯定,顿了顿,又说,“每到阴天下雨,我腿上的伤疤就会痛,这是钱万三放狗咬的,这提醒我不能轻饶为富不仁者。”
马秀英说:“法律严明,杀不法者、犯法者,却没听说杀不祥者、杀夸耀财富者。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殿下怎么没想过?”
朱元璋顿时怔住,忽然有所悟,问:“你是有备而来?是来替人当说客的?除了杨宪,没有别人?”
“真不是他。”马秀英说,“方才在门外我倒是看见他了,他连招呼都没打,垂头丧气的。天下现在还没最后定局,殿下不再需要人心了吗?不管穷人心、富人心,我看都是不可少的。钱万三所求,不过是虚名而已,人家花了那么多银子,给个虚名,既满足了人家的虚荣心,又显示了殿下的大度、宽容,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刻意去求都求不到,送上门来的非但不去做,反倒要杀人,这真不像你朱元璋所为。”说罢马秀英走了出去。
朱元璋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呆了良久。他一点都不怀疑马秀英有私。她与钱万三无亲无故,又素不相识,为他求情何用?钱万三不同于朱文正,真正与她无涉。这么一想,她是真心为社稷江山而来建言。换句话说,是替他朱元璋的得失成败着想的。
钱万三杀还是不杀?朱元璋摸摸下巴,开始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