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李善长委婉地劝阻道:“一定要他题,可以在他的家乡城门题写,那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没等朱元璋表态,早已变乖的钱万三连忙说:“我可不敢给王城的城门题,那天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朱元璋替他铺好了纸,又把蘸饱了墨的大提斗递到他手中,执意破这个例,“题吧,东大西小,你就题东安门吧。”
诚惶诚恐的钱万三又激动又害怕,手筛糠般乱抖,墨汁洒了一地。朱元璋在一旁笑吟吟地鼓励。
钱万三憋住一口气,真的写下东安门三个大字,又在底下题了一款:钱万三奉旨书。放下笔后,已经是一脸大汗。
朱元璋说:“字如其人,胖乎乎的,有一种富得流油的味道。”众官大笑。李善长笑道:“钱先生并不傻,还知道落上奉旨的款儿。”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三十七岁的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原来的平章府经过修葺、改建、扩建,王宫和后宫各房都改了名字,从前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也改叫文楼了,与它对应的是对面的武楼,朱元璋取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含义。
这几天,因为开课的宋濂外出去了江西,由陶安代了几堂课,余下的时间马秀英亲自照料他们写大字、温课。
郭宁莲说:“你真有耐心啊!”
“有什么办法。”马秀英说,“宋先生奉王命外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呗。”二人都笑了。
马秀英说:“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别像上回,又流了产。”原来郭宁莲又怀上孩子了,这几天直想吃酸的。
郭宁莲说:“过几天元璋要亲征姑苏,我不能不去呀!”
“你疯了不成?”马秀英说,“你不是早就盼生个孩子了吗?上马打仗的事,你再也不要干了。”
“那我会憋死的。”郭宁莲说,“我从小野惯了,当不了大家闺秀。你是不是在着手订立后宫规矩呀?千万笔下留情,别把后宫变成监狱呀!”
“瞧你说的,”马秀英说,“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
这时朱棣举起手来,说:“娘!”又马上改口,道:“先生!”
马秀英笑了:“什么事?”
“我要尿尿!”朱棣说。
“过来!”郭宁莲招手叫他,领他来到门口,帮他解裤子,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尿,又送回座位上。
马秀英说:“等你的孩子到了四岁,我也给你教,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这时金菊来了,她对马秀英说:“打听信的人回来了。”马秀英忙问:“怎么样?”
“钱万三已经放了,”金菊说,“殿下还亲自题了匾,要在钱万三的家乡立牌坊,让他风光风光呢。”马秀英欣慰地笑了。
郭宁莲知道是马秀英力谏的结果,她说:“差点砍头的人,一下子又得此殊荣,人间的事真是难说。这都是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啊!”
马秀英道:“你这张嘴呀……”到了吃饭时间了,马秀英宣布下课,看着下人们照料孩子们洗了手,才向膳房走去。
朱元璋倒先来了,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一个月也难得同家人同桌吃一餐饭,他落了座,马秀英、郭宁莲才带孩子们入座。
朱元璋把朱棣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问:“今天讲的什么课呀?”朱棣说今天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元璋先是哈哈大笑,继而虎起脸来,申饬儿子长幼不分,怎么可以把母亲比为猴子?朱棣不服,说是娘自己这么说的。朱元璋不信,郭宁莲说她可以作证。
朱元璋又说起刘基、宋濂去江西办差,“这也是马秀英的意思,是我同她商量过的,这件事宋濂一个人办不好,容易引起非议。”
马秀英的脸色又沉重了。朱元璋见仆人给大家都盛了饭,便举了举筷子,示意儿子们:“说吧。”儿子们参差不齐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之后朱元璋下了第一筷子。
朱棣站起来看看摆上桌的四个菜,问:“怎么没有肉?”
马秀英哄他:“下顿才有。”
朱元璋说:“不能顿顿有肉。我小时候一年都吃不上一顿肉,你们现在一天总能吃一次呀。”朱棣噘着嘴往口里挑了一点饭,忽然仰头问:“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是什么意思呀?”
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几个哥哥都悄悄笑了。
朱元璋说:“下去再讲,我们桌上有女人啊!”
马秀英说:“没关系,讲吧。孔子的话都对,就这一句不太对。”
郭宁莲说:“非但不对,简直混账,孔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再不叫哪个野女人甩了,才生气地冒了这么一句。”
朱元璋、马秀英和已经十二岁的朱标都笑了起来。
朱元璋是这样讲解的:“小人,人人都知道不好,有时女人也具有小人的劣根,你对她太亲近了,就忘乎所以,什么都要管,你对她冷淡了,她又哭又闹,唉,总之没办法。”在郭宁莲听来,朱元璋不是讲书,简直是对她敲打,便生气地不吃了。
朱棣眨着黑眼睛说:“那我娘,还有二娘也难养吗?”
朱元璋忍不住想乐:“这你得问她们自己呀!”
马秀英见孩子真的把脸冲着自己,就说:“快吃饭吧,孔夫子说的不包括咱们家。”
朱元璋趁马秀英给他盛汤时,悄悄说:“一会你到我书房去。”
摊牌
从前朱元璋的书房现在改称奉先殿了,他平时在这里办公或接待重臣。敞开的窗子传来阵阵木鱼声、诵经声,这是从郭惠院子里传出来的,诵经成了她早晚的功课,朱元璋暂时顾不到她了,只好听之任之。
朱元璋背着手,扯下屏风和书橱上的几张纸条,如今又有一个醒目的纸条在里面“跳”出来,上面写的是“接达妃进宫事宜”。
马秀英悄悄进来了,顺着朱元璋的视线,看到了这张纸条。她的表情由讶然变为平和。朱元璋十分客气,道:“你坐。”随后又让人给她上茶。马秀英笑了笑,道:“殿下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
朱元璋说:“你知道我由一个行乞的走方和尚,到了今天称王,有半壁江山,靠谁吗?”
“一半是殿下有德,”马秀英趁机说,“一半是那么多好人辅佐你。到什么时候不能忘了这些元勋老将,别亏待了人家。”
“那是。”朱元璋说,“我在城外建了功臣殿,胡大海、花云都入祀了,我会善待他们的儿女,请王妃放心。今天说的是家里话,如果没有你为我主内,为我谋划,我也不会有今天,你就是我的长孙皇后!”
“我怎么敢和唐太宗的贤后长孙氏相比。”马秀英说,“殿下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干什么?”
朱元璋今天所以嘴上抹蜜,说的都是甜言蜜语,那是因为摊牌的日子到了,只有过了马秀英这一关,郭宁莲才好应付,朱元璋当然可以强行把达兰弄进宫来,但大家不睦,也是不省心的事。
朱元璋说:“今天我又有事来求你了,这事不得不办了。”他把屏风上“接达妃进宫事宜”那张纸条扯下来,放到马秀英面前。
“达妃是谁?”马秀英故意说,“殿下什么时候又封了个达妃?”
朱元璋说:“其实,我知道此事你早已知道,只是怕我难堪,才一直没有问我,我心里就更领情,更为不安。”
既然他已捅破了这层纸,马秀英也不好装聋作哑了,她笑了笑,算是默认,她早知道,只要朱元璋想办,她是拦挡不了的。
恰在这时,郭宁莲带着七巧经过奉先殿前的长廊下,在长廊下坐着的金菊站起来,笑着说:“王妃和吴王在里面呢,我去通报一声啊?”
郭宁莲说:“你这挡驾的花样挺特别,又不惹人烦。”
金菊笑了,道:“什么事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那可不一定。”郭宁莲说,“天大的事都在我眼皮底下做出来了,我可不敢夸口。”她顺手拿了金菊方才坐的板凳,摆到了窗下,对金菊说:“忙你的去吧,你主子叫,有我呢。”
金菊说:“我可不敢。”也不制止她,自己远远地站到一边去了。
郭宁莲向奉先殿里张望一下,只见朱元璋、马秀英二人相对而坐,谈话声清晰可闻。
只听马秀英说:“这事,宁丫头最先发现的,我怕她闹出来不好听,拦住了她。”
朱元璋很吃惊:“她既知道了,岂有不闹之理?”马秀英一笑而已。朱元璋笑了笑,说:“我不明白,你用什么魔法可以把女人的醋意压下去?”在外面听着的郭宁莲气得直咬牙,差点推门闯入。
马秀英说:“这你可不对了。人家宁丫头没有错,这并不是什么醋意。殿下领着千军万马平定陈友谅,举着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的旗帜,是师出有名的,所以得到民众拥护,百战百胜。可是你若把人家的皇后掳来,并且堂而皇之地扶上王妃的宝座,天下臣民会怎么想?你南征北讨,死了那么多将士,不都成了为殿下猎取美色了吗?”
表面上,马秀英脸色平和、语句平缓,朱元璋却听了如坐针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在,又不好发作。
外面的郭宁莲一脸的解气,差点叫好了。朱元璋承认:“这件事,做得有点对不住你和郭宁莲,我说要封的这个达妃就是达兰,陈友谅的皇后,我把她带回来很久了。”
马秀英问:“你登王位时,为什么不一起封?”
朱元璋说:“我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也不能不顾及舆情,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好与坏都必须做了,她怀孕了。”
这确是个大难题,也是一张王牌,足以令马秀英的一万条阻挡的理由冰消瓦解。马秀英说:“都到了这地步,你不封确也不好办了。但是大臣们如有微词你怎么办?”
“那也顾不得了。人家怀了我的孩子,总不能对不起人家呀。”
马秀英问他都有谁知道他把达兰弄回来的事。
“这事是胡惟庸一手办的。除了他和云奇,没人知道。”
“你可以给达兰改个名字,对外完全不提陈友谅皇后的事,就说新选了一个王妃就是了,择个日子,悄悄抬进宫来,谁也不惊动。”
朱元璋长吁了口气:“我怎么没想到!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真是古往今来后妃中最有德者。”没想到这时郭宁莲笑嘻嘻地闯入,说:“怎么,她是最有德者,我在你眼中一定是最没有德行的了?”
朱元璋吃了一惊说:“你都听见了?”
郭宁莲说:“我听见了一个不敢相信的阴谋。占人家妻子还要改名换姓,永远遮住世人耳目,天下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