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钱大大大咧咧地对他二人说:“到了南京,有什么难处找我去,我住中书省杨大人府上,那是我舅舅。咱们三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都给它占了!将来宰相也由咱们当。”
李醒芳和楚方玉相视而笑。钱大走后,楚方玉说:“这样的人来应试,朱皇帝实在应该感到悲哀。”
“还有你这样的江南才女呀!”李醒芳说,“你只要考一定中的,那你可就永远不能脱男装,一生一世不能嫁人,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楚方玉说:“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不后悔。”
李醒芳说:“我劝你别弄这个恶作剧了吧。”
楚方玉说:“看我的高兴了。”
对百姓要宽,对官吏要严
陈宁赶到了皇帝仪杖林立的行在,他向守卫说了几句,守卫进去不久,胡惟庸出来,拉着他的手说:“哎呀,是你?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跑来惊驾呀?再有三五天,皇上就回京了。”
陈宁说:“丞相有封信给你,你看了再说。”说着递上一封信。
胡惟庸说:“走,先到我那去,别叫皇上看见费口舌。”
他早猜到陈宁不明不白地跑来,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
看过信后,胡惟庸沉思片刻,好心地劝他别太冒失,千万不能说是宰相派他为赦免李彬的事而来,要见机行事才行。
吃过了饭,胡惟庸才带他去晋见皇上。
朱元璋见胡惟庸领陈宁进来,就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陈宁跪下去行了大礼,诡称是丞相派他来接驾的,陛下北巡这些日子,京中秩序井然,一切都好,丞相请陛下不要惦念。
朱元璋有些奇怪,便问:“李善长没有信?”
陈宁说:“他说我口头奏报就行了,江南乡试筹办就绪了,贡院、舍号都修葺一新,单等皇上拣选吉日开科了。”
朱元璋忽然说:“你和胡惟庸凑到一起很有意思,一个胡剥皮,一个陈烙铁,哈哈哈哈。”
陈宁脸上很不自在,一时弄不明白朱元璋的本意,忙说:“那是臣初当地方官时不知天高地厚,地方不清静臣太着急了,便苛以重法。”
朱元璋正色地说:“朕并没有非难你的意思。但你要记住,对百姓要宽,对官吏要严。对官吏放纵,他们就会扰民害民,百姓不堪其苦,就要揭竿而起。百姓并无他求,吃饱饭穿暖衣足矣,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给,这官员就十分可恶,所以今后对贪官枉法者要处以重刑,这是根。官不贪则民无怨,民无怨则天下太平。”
这些话听起来平常,却是朱元璋的切身体会,他不就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铤而走险的吗?他所虑的,也是百姓不得安生,就会有人效法他揭竿而起,再来推翻他一手创造的大明帝国。
陈宁和胡惟庸都说圣上所说真是至理名言。
朱元璋问陈宁:“没有别的事了吗?”
陈宁赶紧说:“啊……没有了,没有了。”
他犹豫再三,始终没敢把李善长求情的事说出口。
朱元璋一见面就说痛恨贪官的话题,他再不识时务地为贪官说情,这不是往虎口里送吗?走出行在后,胡惟庸埋怨地:“问你还有什么话,你怎么不说了?”
陈宁说:“皇上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没开口,他就说了一大堆对贪官要处以重刑的话,这时候替李彬求情,不是自找没趣吗?”
胡惟庸说:“你不说怎么能救李彬?你回去怎么向丞相回复?”
陈宁说:“再找机会吧,我想,有丞相的面子,又没皇上手谕,刘伯温不至于下手先斩了李彬吧?”
胡惟庸想了想,点头道:“那倒是。”
皇帝朱元璋割麦子
在等开封消息的几天里,李善长再没有开口求过刘基,他们每天同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好像从没发生过龃龉之事。李善长私下里与身为太常寺丞的弟弟李存义议论,认为这是好兆头,一定是刘基醒过腔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惹恼了当朝首辅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这天早上,李善长吃过饭,正走出来要上轿,李存义满腔怒火告诉他:“这刘伯温也太目中无人了,今天午时,要在午门外杀李彬了!”
“不可能,”李善长大惊失色,道,“他纵然越过我,也得怵惮皇上的嘱托吧?我们二人共同留守南京,我又是首辅,他敢这么做?”
李存义道:“我把行刑的布告都揭来了,你还在这做梦呢!”说着从宽袖里抖出一张纸,李善长抖开一看,果然有朱笔勾决人犯的字样。
李善长气得胡须直抖,说了句“无法无天”就急忙上了轿,大声说:“速去礼贤馆!”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奉不奉公的事了,而是刘基对他的挑战和欺侮,他岂能忍下这口气?
与此同时,他派出的陈宁也在等待时机讨赦免旨意。
收割小麦的七月天,骄阳似火,农夫们三三两两在田中割麦,牛驮马拉,将麦子拉到打谷场上。
远远来的一队人马很显眼,在很远的树林边缘停住了。一个赶牛驮麦的小孩看见了,对割麦的大人们喊:“看,官府来人了!”
一个老农揩汗直腰说:“今年不怕了,朱皇帝有令,不准预收三年后的税赋了。”
朱元璋路过此地,就便考察民情来了,他穿的是一般官服,随从人员,包括十五岁的太子朱标,身着民装,一行人步行向田间走来。
他们出现后,引起了农夫们的注意,大家趁机休息,或到地头喝水、乘凉,实际是看热闹,想看看官府又有什么新花样。
朱元璋走到一块麦田里,掐了一个麦穗,捻了几粒麦子在手中,吹去皮儿,把麦粒放到口中嚼着说:“真甜!成色不错,子粒很饱满。”
朱标十分惊奇,道:“陛……”见朱元璋使眼色,又马上改口说:“父亲生吃?”
朱元璋说:“麦子生吃也甜啊。”
一老农笑说:“这位大官人看样子种过田?”
“种过,”朱元璋说,又关切地问,“今年收成怎么样?”
“托当今皇上的福,”那位老农说,“让种田人垦荒,让富户减租,又不提前抽税,今年能吃饱饭了。”
朱元璋问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
一个老农民说:“生猪税收的不合理。”
朱元璋说:“养猪总得交税呀。”
老农民告诉朱元璋:“生猪税是按户交,一年三斗米,大户人家养几百头猪,交三斗,我们穷户养一头过年的猪,也交三斗,便宜了大户,苦了小户。”
朱元璋纠正说:“便宜了大户,亏了社稷!户部堂官们不会算账,各府州县的官员也都不会算账吗?为什么不按猪的头数收税?”
陈宁在一旁说:“一定是嫌麻烦,谁知道哪户养几头猪?户口却是死的。”
“不行,要改。”朱元璋断然说,“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胡惟庸你把这事记下来,回去就改,颁布法令。”
胡惟庸答应一声:“是。”
那老农民对朱元璋说:“哎呀,这位老爷可是个大清官啊,一听就懂,说改就改,是不是新来的父母官啊?”他把朱元璋当成县太爷了。
胡惟庸笑道:“是,是。”
朱元璋从老农手里接过镰刀,要来磨石,蘸点水,嚓嚓几下磨快了刀,又把刀刃在指甲上立起来试了试,便下地割起了麦子,农民看呆了,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种田的好手!
朱标也看呆了,他可是分不清五谷的。
朱元璋回头说:“标儿,拿刀下来试试。”
朱标从胡惟庸手中接过刀,走过去,弯不下腰,差点割了手,朱元璋手把手教他,朱标很快大汗淋漓了,朱元璋说:“吃馒头好吃,割麦子要流汗的。”
朱标直起腰来,老农忙递上一条又黑又脏的面巾让他擦汗,朱标不肯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他说:“过去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并无切肤体验,今天知道了。”
朱元璋借机说出要爱惜民力的道理,这些农夫,平时多老实淳朴!可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会造反。
朱标难以想象,如今叱咤风云的徐达、汤和、陆仲亨这些人从前也是这样种田的吗?朱元璋笑了,道:“那还有什么两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千滴汗,种田岂有两样?”
陈宁也拿了一把镰刀下地割麦,很快追到了朱元璋跟前。
朱元璋直起腰,看了陈宁一眼,说:“你好像有事。”
陈宁见是机会了,便说:“什么事也瞒不过圣上的眼睛。我这次来,想顺便求个情、讨个旨意。”朱元璋马上问他是给什么人求情。
陈宁只得实说:“是中书省的李彬,广东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了他,伯温先生非要拿他问斩。”
朱元璋问:“赃银多少啊?”
陈宁说:“听说有五百两,可是……”
朱元璋生气地哼了一声:“听说,你都敢来说情?你这陈烙铁过去断案也这么心慈面软吗?你该知道,大明律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贪污受贿六十两处以极刑。”
陈宁吓得不敢再说,心里后悔不该来讨这个没趣。
朱元璋忽然问:“是不是李善长打发你来说情的呀?”
“啊,不是,不是。”陈宁说,“这事和相国大人毫无关系。”
“错不了。”朱元璋说,“朕想起来了,李彬是李善长的外甥。当初朕就不赞成把他外甥放在中书省。”
“圣上明察,”陈宁满头是汗,还想说动朱元璋,他说:“李丞相真的什么也没说,下官想,李丞相有功于社稷,不看僧面看佛面。”
朱元璋冷笑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历代君王没有几个做到的,朕做到了。朕不得已杀朱文正的事,没有多久啊,你们都忘了吗?”
陈宁吓得跪在了麦田中,连连说:“陛下息怒。”
旁边看热闹的老农忽有所悟:“他叫陛下,天呐,这是当今皇上来了!”他振臂高呼起来:“乡亲们,快跪下见驾,这是皇上圣驾呀!”
附近的农民全都跪到了田间叩头。
朱元璋双手摆摆,说:“乡亲们平身吧。”
老农泪痕满面地说:“小时候听说过,南朝北国,没听说过到田里来问问百姓死活、温饱的皇帝呀。”
朱元璋说:“以后有冤情,地方官不管或不公平,你们就到南京去,朕的奉天门外有一面登闻鼓,是预备叫百姓喊冤的。你敲了鼓,朕就宣你上殿。”
老农说:“皇上才是我们头上的青天啊!”
刘伯温的特殊待遇
陈宁在麦田里碰了朱元璋的钉子,李善长并不知道,他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在等待赦免诏书的到来。诏书没到,凶信却来了。
他得到了刘基已把李彬押出午门要问斩的消息,气得差点发昏。
李彬身穿红色囚衣,被绑在午门外柱子上,背后插着亡命招子,脸色苍白。刘基和几个监斩官站到了席棚下。因杀的是朝廷命官,又是当朝宰相的外甥,格外轰动,京城午门前围观者如堵。
一骑马飞驰而来,大叫“刀下留人”。
刘基待那骑者近前,问是怎么回事。
那公差递上一份公文,说:“丞相请缓刑几天,待皇上回来再发落不迟。”
刘基把公文向高处一扬,看也不看,回头问其他几位监斩官:“你们要看吗?”几个监斩官摇摇头。
刘基对那公差说:“杀人,惩治贪官是我刘基的职责,这职责是圣上所赋予的,自有我替圣上负责,难道都要推给圣上去审案吗?”
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已到位,站到了李彬身后,有人送上一碗酒,刽子手给李彬灌进去一半,另一半浇在了刀锋上。
一声炮响,刘基把令箭丢在了地上。
刽子手手起刀落,李彬人头滚地,血从颈腔喷溅起老高。
杀掉李彬后的第七天,朱元璋回京了。第二天在华盖殿上早朝时,朱元璋打算用这次访察农户得来的体会把租税制加以完备。
文武官员在鹿顶外分东西站立,鸣鞭三响后,李善长为首,山呼万岁。礼赞官高呼:“四品官以上入殿内!”
李善长率文武两班进入华盖殿内。东西站列着六部、都察院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光禄寺、钦天监等官,西面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给事中、中书舍人。各官按立于丹墀下写有名字的牌位站班侍立。
又是净鞭三响。李善长出班奏报,江浙税粮加征上谕已经发往各州县了。朱元璋问每亩加征多少。李善长奏道:“比宋代加征粮五合,但比元朝时大有减低。”朱元璋又问加收后,有无民怨。
李善长说:“回皇上,百姓悦服,他们得到的实惠远比这要多,故乡间太平。”
对于他所说的太平,朱元璋并不认同,他说起江淮之行,听百姓诉说收生猪税的收法,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他叫李善长、胡惟庸马上制定新法,改弦更张,“对于那些已经荒芜的田地,要想方设法,鼓励老百姓开荒耕种。”李善长忙答应下来。
朱元璋又道:“谕令浙江处州知府,所辖青田县不要加税。”李善长大为不解,众臣也都莫名其妙,难道青田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朱元璋笑吟吟地说:“这有什么不懂?青田不是伯温先生的老家吗?这算是对刘伯温的褒奖吧。”
众人相互看看,不敢反驳,也似乎不敢苟同。
刘基忙说:“不可,臣不愿让故乡人感到特别。”
朱元璋说:“伯温说对了,朕就是要让青田人感到特别,因为他们那里出了个刘伯温,本该加征的税都不加了。这事会传到后世,成为美谈的。”刘基还要争辩,朱元璋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说说开科取士的事吧。”
刘基只得作罢,复又出班奏道:“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已定,皇上恩准开科,这是天下士子众望所归的大事。而今江南贡院已修葺就绪,江南乡试可先行一步。”随后他将密封考题呈上,“恭请皇上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