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你这破嘴,我不能告诉你。”临走时,云奇站在牢门口告诉他,“若你有造化,可能救你出去,若没那个命,也别怨别人了。”
如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狱中漆黑的长廊尽头……
皇宫魅影
秋风吹落树叶,满地飘飞。金菊在御花园玉石桥附近扫落叶,像个麻木的人,两臂一左一右机械地来回摆动着。树叶刚扫到一起,一阵风吹来,又吹了个七零八落,金菊只得重新扫起来。
朱元璋带着云奇脚步匆匆地走来,金菊没注意他来,低头扫时,扫帚恰巧扫到了朱元璋脚上,朱元璋火了,跺了一下脚:“蠢材,没长眼睛吗?”
金菊惶惑地抬起了眼睛,一见是朱元璋,也没有特别的表示,显得麻木。云奇官样文章地喝令:“还不跪下。”
金菊眯着眼看他,也不跪,云奇要来按倒她。
朱元璋向云奇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也许他记起了那一夜欢,或许还有那一夜情带给这丫头的阴影。
朱元璋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看了金菊一会儿,问:“累不累呀?”
金菊说:“习惯了。”
朱元璋说:“云奇,从明天起,不要叫她扫园子了。是谁叫她干粗活的?”
金菊说:“不是皇上下的旨意吗?”
朱元璋似乎忘了:“有这事吗?有,也是一时气话。金菊,你从前在哪住?好像是坤宁宫吧?”
云奇代答:“是,住皇后那里。”
朱元璋说:“叫她还是回坤宁宫去吧。”
金菊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说谢,朱元璋刚一迈步,她又机械地扫起地来。朱元璋很觉奇怪:“朕不是不让你扫园子了吗?”
金菊说:“皇上说是从明天起,没说今天可以不扫了。”
朱元璋反倒被她逗乐了,他说:“好,好,朕再改一次,从今天起,从此时起,你不必扫园子了。”
金菊依然不吭声,云奇悄悄说:“快谢恩啊,你傻了呀?”金菊依然不动,朱元璋也不计较,大步向前走了。
回到奉先殿,朱元璋又在审视屏风上的纸条,其中有一个纸条上写着“如悟”两个字。他看来也颇伤脑筋,扯下来又粘上去,反复几次。
马秀英进来了,说:“新选来的秀女共580人,我和宁妃粗粗筛选了一遍,留下302个,其余的遣送回原籍。”
朱元璋告诉她先不忙遣送。他要一一看过才算数。马秀英顶了他一句,这是选宫女,不是选妃嫔,皇上国事冗繁,有必要一一过目吗?
朱元璋见马秀英很严肃,便妥协了:“好,好,你是母仪六宫的,本是你的事,朕多劳了,朕也相信你们不会把好的放走,坏的留下。”
马秀英忽然问起皇上怎么发善心,又赦免了金菊了?
朱元璋说:“朕见她扫园子的样子,一下子心酸得不行,你知道朕想起了什么?朕小时候冬天给财主扫雪,他不让我等雪晴了再扫,非得边下边扫,永远扫不净。”
马秀英话外有音地说,皇上常想想从前就好了。
朱元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朕忘本吗?”
马秀英说:“哪敢。你如果不健忘,你该记得,金菊从前没少帮过你忙,好像给你做过几双鞋吧?”
朱元璋说:“你来替金菊讨回公道了?”
“打狗也得看主人吧?皇上看上金菊什么了?皇上本不该看上她的,既然看上了就不该始乱终弃,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
朱元璋明白马秀英是想让自己给她个名分,便道:“多封几个妃嫔,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封了一个丫头,总是面子上过不去,恐有非议,那些专爱嚼舌头的御史们令朕头疼。”
马秀英冷笑道:“说来说去皇上顾的是自己的脸面,她是丫头,不体面,可皇上发迹之前就体面吗?”
朱元璋十分尴尬,几乎要发作了,他说:“封妃嫔断然不行,本来宫中传闻就够多了,不能给人以把柄。朕觉得,可以退而求其次,给她个差使干,现在宫中女官不是设了六局吗?”
马秀英说:“六局,每局四司,共二十四司。”
朱元璋问:“都有什么司可干?什么司适合金菊干?”
马秀英说:“尚宫局下面的司纪、司舍,尚仪局的司籍、司乐、司宾,她都不合适,尚寝局的司苑、司灯是轻闲差事。”
“那就司灯吧。后宫的灯火归她管,这也很体面吧?”
马秀英虽不满意,觉得总比现在这样子好。
从那以后,金菊白天在宫中消失了,每天到后半夜,她与蝙蝠一同出来行动,带几个宫女,走在空空荡荡的宫中,她们有特制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尽头绑着个扣斗样的东西,能扣灭高处的烛火。
金菊反倒坦然了,免去了见人的尴尬,她走过的地方,随即是一片浓黑,这黑暗追随着她,她也逐渐习惯。
这天金菊来到奉先殿外,见里面灯火通明,廊下的殿外的灯也很亮。她看见朱元璋在殿里走来走去,像在思索着什么。
金菊愣了片刻,开始与宫女逐一灭灯。
外面变得骤暗,朱元璋感觉到了,他走到殿门口,向外看着,发现了金菊。这一刹那间,金菊也正往殿里看,二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朱元璋看到了她眸子里的哀怨与消沉。朱元璋张了张口,似乎想叫住她,但金菊头也不回地走了,朱元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救兵
云奇想搬的救兵是皇后马秀英。此时马秀英正在坤宁宫里办公事。
马秀英和郭宁莲召来女史范孺人,马秀英说:“我虽母仪后宫,但你这后宫女史才是皇上派来管理后宫的官吏,你要用心才是。”
范孺人说:“娘娘放心,我会尽全力,一切听从娘娘旨意。”
马秀英道:“皇上已立下规矩,连皇后在内,绝对不准干政,要时刻约束后宫妃嫔,尤其不能与亲属勾结,历代的祸事,常由此起。”
女史说:“是这样。外戚借后妃自重,常常滋事,甚至造反。”
马秀英说:“我想写点什么,譬如宫规之类,叫后宫的人学学好的榜样,历朝历代中,哪个朝代的后妃最贤惠、最方正、最本分?”
“唐代的长孙皇后堪为表率。”范孺人说,“但若讲大多贤惠的要属宋朝,干政的少,又提倡俭朴之风。”
“好。”马秀英便命她将宋代的后妃传抄录下来,刻印成书,在后宫分发。
范孺人说:“其实还用学古人吗?娘娘就是师表,娘娘的衣服,从来都是洗得发白了还在穿。”她说得很平实,毫无谄媚之嫌。
“奢侈靡费是亡国之根啊!我是在做力所能及的本分事。”
范孺人说:“没事了吧?我先走了?”
“等等,”郭宁莲叫住了她,“皇上是不是从开封带来个妃子?”
“还没封妃,也没封嫔,”范孺人说,“时下只是个宫女,皇上叫她来叩见娘娘呢,这几天事忙,我也忘了。”
郭宁莲说:“外面不是在选秀吗?要招多少宫女进来呀?”
范孺人说:“这是地方官的事,由内廷派人去监办,这个我不知道。”说完便退出了。
郭宁莲愤愤地说:“太不像话,他从外面带回个野女人来,居然压根不告诉我们。”马秀英劝她省点事为好,“现在不比从前了,咱们是皇家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后宫粉黛三千,这话大家又不是没听过。如果你不能容忍这些,你当初就不该嫁他呀!”
“可那时他不是皇上。”郭宁莲辩解说。
“可你父亲那时断定他能当皇帝,”马秀英说,“这才叫你两个哥哥和你全都死心塌地跟了他。”
“你又揭我短。”郭宁莲说,“坏了,总改不过口来,我该口口声声叫你娘娘才对。”
“人前不失礼就是了。”马秀英说,“我们姐妹是共患难过来的,分什么彼此。”
郭宁莲开玩笑地说:“不分彼此,你把皇后让给我!”
“疯丫头!”马秀英说,“这可怪你自己了。当初我再三让你当元配,我为妾,可是你自己让出来的呀!”
“翻这陈年谷子旧年糠干吗!”郭宁莲说,“好像我真要跟你抢皇后似的。”停了一下,她说:“咱们彼此贴心,那个人可得防着点。”
“你说真妃?”马秀英问。
“这人我看着就不舒服。”郭宁莲说。
“皇上看着顺眼就行啊!”马秀英笑道,“你不喜欢人家,不就因为她曾是陈友谅的皇后吗?”
“不完全是,”郭宁莲说,“你瞧她那水性杨花的眼睛!这人心术不正。我听宫女们说,因为她的亲戚没得到封赏,一肚子怨言。”
马秀英说:“她只要不太出格,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后宫平静,皇上也能省一条肠子。”
郭宁莲走后,云奇来了,他向马秀英求救来了。
云奇垂手站在马秀英面前,眼泪汪汪,他一五一十地把如悟下狱的事说了,他说:“我想来想去,能救如悟一命的,只有娘娘了。”
如悟的事,马秀英听人讲过,这几天她一直没见到皇上,也没问。她不知道这如悟怎么会去击鼓闯殿呢。
云奇说:“他过去在庙里当烧火僧的时候就傻乎乎、愣头愣脑的,谁装药他都放炮,缺心眼儿,可是个好人。他跟皇上讨过一年饭。他若是有心眼,能在百官面前揭皇上这个短吗?”
马秀英说:“其实这也不叫揭短,人遇到过危难不丢丑,我能不能救下他来,真说不准,你去吧,我尽力就是了。这事别跟别人说,你常给他送点吃的去,别跟他说我要为他求情的事,他露了风声不好。”
云奇又跪下去叩头:“我替如悟给娘娘磕头了。”
朱元璋亲自删改《孟子》
朱元璋料定,他虽声严厉色地下令删削《孟子》,贬斥孟子,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目中的亚圣,是没那么容易被连根掘出的。
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学秦始皇,不好把《孟子》付诸一炬,他不愿担个焚书坑儒的骂名。山东道御史游义生,居然为孟子是不是逐出圣庙的事,吞金死谏!这确也够令朱元璋恼火又挠头的了。无论如何,他认为,《孟子》的君轻民贵思想,对他的皇权和尊严是个挑战,不能容忍,他决定亲自动手对《孟子》大杀大砍。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删!
“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删!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为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删!
朱元璋伏案用朱笔将《孟子》画了个乱七八糟,写满了眉批,行间批,越砍越多,脸色也越不好看,心中暗道:“这老头真是要不得,他要是现在还活着,岂能放过他!”
天已向晚,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从大殿上滑下去了,他仍在工作,实在累了,便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站在屏风前看他的纸条出神。廊上廊下静悄悄的,武士、侍从们各司其职,站在岗位上如木偶一样。
朱元璋忽然转过身来,命值殿官把陈宁叫来,胡惟庸也行。
没想到胡惟庸应声从殿下出来,说:“臣在。”
朱元璋很奇怪:“晚朝早散了,你怎么还在这?”
胡惟庸应对说:“皇上没走臣不敢走,怕皇上万一有事,来不及。”朱元璋十分满意,点点头,问他李彬剥皮的事办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