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横纹柴 (1)
康熙间,四川省重庆府,有一个举人,姓安名维程。为人和平,无甚过处。生二子,长名大成,次名二成。大成之性,生来孝友;二成之性,一片愚顽。(两兄弟同胞不同品。)安维程年四十余,一病身故,剩下二子。田园可以足用,不至饥寒。大成之母沈氏,禀性极偏,不循道理,随意所发,以执拗为能。(此等贱妇、泼妇,不是家庭之福。)邻里妇女多鄙薄之,加其号曰“横纹柴”,其人可想矣。
横纹柴见大成年纪有二十岁,为之婚娶。其新妇姓郑,名珊瑚,生得十分美貌,极有礼义,柔声下气,奉事家婆。每朝晨早,定必到家婆处问安,捧茶献饼,少不免修饰颜容,威仪致敬。谁不知横纹柴一向性情挑挞,见珊瑚美丽,自觉怀惭,遂大声骂曰:“做新妇敬家婆,是平常事,你估好时兴么?何用支支整整、声声色色,办得个样娇娆,想来我处卖俏吗?我当初做新妇时,重好色水过你十倍,暗估今日老得个样丑态,减去三分。”
家婆教新妇,理宜话:“亚嫂你都算有礼,但系仔能上头驶,乜咁咐拘束呢?粗衣麻布到来问候,便是规模,不用太为着意。”如此说话,方是教道后生。
你话佢卖俏,唔通做新妇,向家婆处卖俏么?此等家婆就是恶得无理,而且讲到自己做新妇时好色水,更不成个家教。
珊瑚听罢,低头顺受,不敢出声。明早又奉茶饼问安,妆得雅淡洁净,着件洗水蓝衫,头面不施脂粉。横纹柴一见又发怒曰:“昨朝话一句,今朝敢就花晤戴、粉晤搽、新衫晤着,想来激恼我。你估我唔知你!估我晤知!”(极似恶婆声口。)珊瑚又低头无语,自怨不晓奉承。
自后,踢着凳仔,将珊瑚骂;鸡唔食米,将珊瑚骂。珊瑚去探外家,三日归来,被骂了一日。大成见老母不悦,遂将珊瑚拷打,以顺母心。(打得冤枉呀。)横纹柴暂时安然,不久病气复发,古怪离奇,无情无理。
咒骂既惯,如鸦片烟瘟一样,瘾起之时,唔咒骂、唔做得。又如发冷症,三日一回,或两日一次。所以发冷有鬼,咒骂亦有鬼。发冷之鬼至,怕胡椒;咒骂之鬼至,怕口向火烧。
一晚,不过因些小事不合意,便企在门口,大骂一常珊瑚捧张竹椅出来,请婆婆安坐。横纹柴坐下,腰骨挨斜,手指天、脚拍地,骂不绝声。珊瑚煲茶一碗,捧来请婆婆解渴,横纹柴饮了。喉咙既润,气更高、声更响,骂到三更,声渐低、力渐微、气渐喘。(就是狗吠得多气力都倦。)珊瑚跪下禀曰:“婆婆所教,媳妇尽得听闻,今知改过咯。请婆婆回床安睡,免至在此受了生风,通夜叫肚痛。”横纹柴曰:“我要骂!我要骂!拚之晤睡,骂到天光。”(骂到豪兴□□人睡静后,又有鬼来听。)珊瑚从旁啼哭,邻里共来劝止,珊瑚点灯来引,扶住归房安歇。整好被铺、蚊帐,移正枕头,嘱咐婆婆安睡而去。
明早即到家婆处问候,看见家婆唔出得声,睁开双眼,总有神情,发乱头摇,似死一样。吓得珊瑚魂不附体,奔告邻里。
老伯婆一齐来到,一见光景,呵呵大笑,话珊瑚曰:“你唔在慌,但不过昨晚劈大个口,出得气多,撞了生风,蛊住个肚,以至血脉不通,精神困倦。静养三两日,自然好咯。”珊瑚方明其故。即买防风、羌活、苏梗、薄荷,以驱风邪,又买党参扎者,以补元气。食了两剂,仅能出得声、食得饭。横纹柴要买猪肉煲汤,以润肠肚。珊瑚从命,照样奉承。谁知肚内尚有风痰,未能疏发得透,食了猪肉,谓之伤风夹腻,哑了喉咙,十余日不能出得一语。请一个医家先生来看脉,谁知此位先生,系初学手,唔识脉理,思疑风热传里,误用大黄、朴硝,大剂浓煎。横纹柴饮了,屙得眼核俱深,泻到周身疲倦,不能起坐。
面黄骨瘦,不似人形。更兼泻坏元神,脾胃俱弱,以至饮食无味,日觉干枯。
横纹柴一肚郁勃不平之气,憎厌无定之情,妙得两味大黄、朴硝,泻得干干净净,五腑六脏,忿恨皆消。此位先生精医妇人恶毒,虽话初学,工夫其实可称老手。
及后另请过一个医家,几番调治,仅可开言。如是者有数月余,颇见安静。
珊瑚暗中欢喜,以为婆婆纳福,此后可以安枕无忧。谁知声音响亮起来,仍系照前怒骂。大成出馆读书,身中常带微玻横纹柴骂珊瑚:“办得好样,致我个仔昏迷,伤损元气。我个仔若死,要你命填偿。”又骂大成不知好丑,唔中用,不顾身,贪爱老婆,致老母遇时忧虑。大成本来知得珊瑚贤孝,无奈老母不合意,遂写分书一纸,吩咐珊瑚曰:“我闻娶妻所以事母,今致老母时时激恼,要妻何用。我将分书与你,你可别寻好处,另嫁他人,不宜在我屋住也。”话完,翻袖出门而去。
珊瑚闻言,心神俱丧,将分书扯碎掷于火盘,归房暗哭一夜。自知事不能挽,只得卷好袱包,择三两件紧用衣服,自行携带,其余物件虽多,无心挂念也。拜别家堂香火及沈氏婆婆,欲语不能成声,湿洒两行珠泪,垂头丧气,行步迟迟,出到门前,停足企祝想起当日出嫁之时,父兄叔伯戴缨帽、着长衫、点灯笼,一班随护,送我落轿。曾经嘱咐,教我孝顺翁姑。今者被不孝之名赶逐出来,有何面目归家见父兄叔伯,不如一死便了。想完,即向袖里拿出一张较剪仔,对正喉咙,用力一剪。
适值旁边有一个妇人见他如此凶性,即用力擒住他手,尽势推开,大喝一声:“乜你咁势凶呀!”谁知较剪已到喉处,仅伤喉皮,血出不止。此妇人即扯落珊瑚包头带,快快扎住,大喊救命。邻里纷纷走来,各拈跌打丸散来敷,止住血流。珊瑚挨凭门前,面如土色。各人看见,俱有可怜之意,或出嗟叹之声。
横纹柴大骂曰:“你故意装伤,想来累我,你要死,去归外家处死,勿惹得咁多人在我门前嘈闹。”(旁人看见尚且悲伤,做了家婆,无一毫怜悯,大凡恶婆良心先死。)族中有一个守寡妇人,系王氏,素知珊瑚系好人。今家婆不容他在家,又既受伤不能行走,遂扶珊瑚归到自己屋。买药调理,不满十日伤痕好了。横纹柴又来大骂曰:“你个贱人,既被丈夫逐出,为何不归父母家?在此作我眼中钉,动我心头火。”王氏答曰:“暇!暇!你个横纹柴,真正好笑咯!你个仔既写分书,就如路人,那一个重系你新妇呀?走来骂人,问你丑唔丑?珊瑚系我亲戚,我亲戚来探,你都唔许佢住吗?(骂得落花流水,无非代珊瑚出一肚闷气。)骂得横纹柴无言可答,含羞忿忿直走回家。珊瑚对王氏曰:“此处原非久住之所,我今去矣。”卷包袱往姨婆家。
姨婆家姓骆,即横纹柴之大姐,大成之姨母也。年老而无夫,有媳守寡,而孙尚幼。与大成相离甚远。平日来探,见珊瑚孝义,十分爱惜。故珊瑚投到其家,将事情略说与听,姨婆曰:“我尽知我妹禀质奇离,不近人性,我是以懒于行探,为此故也。总之难为你受此抑屈凄凉。”珊瑚曰:“不关婆婆之事,总系我唔晓孝顺,致激恼婆婆,自知罪该万死。”(只是怨自己不是,不怪他人,所以好到绝顶。)姨婆曰:“你不须如此说,我知你委曲咯。”
住了几日,珊瑚之母走来,见女曰:“你母相隔得远,一向唔知。今闻得女婿既写分书我女,为何不回母家而在此搅扰姨婆?因乜缘故?”珊瑚曰:“女今无颜回见父兄叔伯,就在此处,绣花织布,粗茶淡饭,度日终身。”母曰:“女呀!睇你唔出做乜咁错见?以你咁样人材、品貌,何忧有好处。我要拣一个女婿,大多钱,好人品,又有家婆拘束,然后嫁你。”
珊瑚曰,:“我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女有一个家婆尚不能晓得奉事,更有何面目再人他家。母亲如果要将女另嫁他人,女惟有投河吊颈,食药自尽而已。断不愿偷生人世咯。”诗曰:淡淡春风气力微,池塘一水绿漪漪。
莲根自种深泥里,不遂杨花到处飞。
话未完,喉头埂咽,气倒在地,哭不成声。
姨婆看见,眼中出泪,话其母曰:“你勿苦逼佢,由得佢咯,你逼佢太过,佢一时浅见,轻生个阵点算好呀!”其母亦拭泪而言曰:“唔知点样解,天生得你个坏闺女,有好处你唔行,有好人你唔做,(其母心言未分好观。)重来发念个的恶家婆。自怨唔奉事得佢透彻,你嫌佢羞磨得你少么!制节得你少么!提起个昏婆,我就想咬佢两啖。你重唔舍得佢,系你贱咯!老母做主张,寻访好头路,你去要有得食,有得着,你唔肯去,甘愿捱饥抵饿,问你贱唔贱!你饿死,勿怨我老母;你冷死,勿怨我老母。你唔遵我讲,我此后割断条肠,总之作生少你一个。个吓唔慌重来望吓你。”珊瑚只管哭,其母只管骂,姨婆只管两便开解。其母见女意终难转,遂抽身抽势,发脚就行,留她食饭,忿忿不答,出到门口,回头以手指珊瑚曰:“自后我唔认你做女,你亦不用认我做老母。”话完,忙忙而去。(写得老母火气句句如生。)其母去后,珊瑚遂在姨婆之处守志安居。
“忠孝节义”四字,为万古纲常,顶天立地人物。
此四个字,如大词大厅之有四柱,词厅之内如曹前花板。板障花窗,可以粉饰浮夸,穿崩斗凑,独至四条大柱,须用坚石,须用实木,自头到脚都要咁坚,都要咁实。外面虽然质朴,其中梗直不移,然后可以顶住栋梁,撑支大厦。天地之间须有忠孝节义等人,然后可以扶植纲常,转移风俗。若使并无忠孝节义,个个俱是奸淫邪盗之人,吾恐日月无光,天翻地覆矣。
忠孝节义,天上地下称为四大名家,吾谓做忠臣难做,节妇更不易。少年之妇晓得从一而终,立志不肯再嫁。
无奈死者之骨肉未寒,而外家之亲戚纷纷到门相劝。
话有好头路、好人家,早宜出脚。于是亚姑来劝者有之,亚姨来劝者有之,亚铃来劝者有之,而为之母者,更不知几多甜言蜜语矣。媒人婆、竹笋髻,又不知几多花言巧语矣。若非铁石心肝,未必不为其所动。今珊瑚之被逐出,夫虽未死,而恩情已断矣。夫不以佢为妻,家婆不以佢为新妇矣,而犹情念故夫,心存孝道。老母几番辱骂,百折不回,节孝之心可贯天日。
吾愿世之为妇道者,当绣其像,以香花奉之。
横纹柴自珊瑚出门之后,招集做媒人等来吩咐曰:“我有好仔,唔忧有新妇。你等媒婆务宜代我寻一个好女子,送年庚入来。婚姻事成,我自有厚谢。别人谢媒婆,送铜钱二百,我谢媒婆,微微薄薄都要封银两大元。”各媒人领命而去,四处寻访。谁知横纹柴之名通传远近,各家父母见了佢个后枕就怕了九分,谁肯将女嫁佢个仔呢。是以,两年之久,都无一纸年庚入屋。横纹柴叹曰:“暇!暇!真正古怪唔通。我问屋唔好住?我的饭唔好食?为何总无人共我做亲家呢?实在难明其故咯。”(人人都明,总系自己唔明。)因见二成长大,不得不与他计策成婚。
第二个新妇,娶姓周名叫臧姑。初归人门,横纹柴教之以孝顺:“要低头下气,奉事家婆,干祈勿学我从前大新妇个的丑品。(果然依你个句说话。)你要好过佢为是。论起番来,你好,我好。做家婆有乜唔爱新妇呢!总系做新妇唔明,家婆多的怒气。(有时家婆乜唔明,做新妇多的屈气。)你肯听我教,我就心头跌落脚鷍筋咯。”
谁知二成个老婆名臧姑,其实叫作有天装,花号又叫做霸巷鸡?。(花号亦新。)家婆话佢一句,唔中意,佢就顶嘴十几句。朝朝睡到日高三丈,然后起身。要治家婆洗碗、洗碟、煮菜、煮饭。家婆唔肯做,就大声喝骂:“几十岁人,各样工夫唔做得的,嗜通饭都唔煮得餐食暇。你估同我地后住,慢慢梳光头,搽了粉,戴好花,又要扎周致个双脚么!”横纹柴有时落得水多,落得水少,其饭煮得太软、太硬,臧姑就沉吟密咒,好似禀神咁样禀。又骂老龟婆,又骂老狗?。被横纹柴听知,怒曰:“你来咒我吗?”臧姑凸起眼睛曰:“我就咒你,你点样恶法呀!我唔怕你恶,其你打清,然后食饭都做得。”
话完,即卷起衫袖,扎紧包头带,抽身抽势,装模作样,好似猛虎下山想人肉食。原来臧姑生得又高又大,又肥又壮,又凶又恶。横纹柴见其凶气满面,当时怕了三分,及至臧姑发起威来,横纹柴即走出门外,大声叫苦叫命,圩咁嘈,虾咁跳,话:“唔知乜头路,娶着个的衰家狗,专门制治我。我一生纯善,有邻里所知,何尝有你个的后生咐恶,岂有此理。新妇恶过家婆,你话难唔难呢!”臧姑听闻,置之不理,皆掩口而笑。是晚家婆、新妇企住门口,大闹一常横纹柴咒至三更收功,臧姑偏咒至四更,然后收口。横纹柴知自己斗他不住,忍气吞声。
诗曰:
臧姑偏要治家婆,只为家婆恶得多。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