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俗话倾谈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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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秀才 (1)

第五章 好秀才 (1)

昆阳县附城地方,有一人姓曾,名恭禹,家资数干。结发之妻颜氏,生一子,名叫亚成。养至七八岁,值明朝天启之时,地方盗起,不幸遭乱,妻子被贼捉去。乱定之后,续娶一个填房孔氏,又娶妾杨氏,妻生三子。妾又生三子。论起层次,长子亚孝派第一,亚忠派第三,亚信派第四,此三个仔,俱系正妻所生。亚悌派第二,亚仁派第五,亚义派第六,此三个仔,俱系妾氏所生。六个仔,名为孝悌忠信仁义,六个字俱是好字眼,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六个仔,其父时时叫。六个字之好,其父未必时时讲也。可惜可惜!)六个仔之中,惟亚悌系秀才,果然好人品,依道理而行。其余五子,俱是惹是招非,而性情暴戾者也。

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亚善,未有叫做亚恶者。有叫做亚良,未有叫做亚匪者。犹之乎改个堂名,有的叫做积善堂,有的叫做种福堂,诸如此类,不可胜计也。既称积善,自问一年积得几多呢?既称种福,自问一世种得几多呢?若非积善而自认积善,并无种福而自认种福,则是欺人骗人,而并欲以自欺自骗也。

有时对人曰 :“我一世啥好讲大话。”如此重,唔系 讲大话么?或有写积善堂,其实好积恶,写积福堂,其实好种祸,即系挂家用招牌而专好卖假货也。

其后,曾恭禹因病而死,众子相聚守丧。将入棺时,死者眼中泪如涌出,众人看见个个皆惊,以为奇怪。亚涕秀才曰:

“父入棺而出泪,必有不祥。父亲知我兄弟平日好斗,将来必有祸患,故虽死不安而流泪,告我众兄弟务宜一团和气,忍事为佳,免父在九泉犹难闭目 。”各兄弟笑曰:“你勿讲得咁废, 唔关个的事,总系喃魔先生择时辰,唔得干净耳 。”殡葬既毕, 兄弟分产异居。亚孝自高自傲,以亚悌、亚仁、亚义系庶母所生,不以骨肉相待,作佢为低一格而卑贱之。结理亚忠、亚信,作为一党,话 :“我三兄弟系大婆仔,佢三个系妾氏仔,就欺 佢打佢,都唔奈得我乜何?”(果然好亚哥、好带头、好倡率,所谓一只牛唔好,搅坏一栏)亚忠、亚信亦以为然,好似狐假虎威,狼跟豺尾。有时客来探,到开筵饮酒,亚仁、亚义经过堂下,不叫一言。仁、义忿告亚悌曰 :“岂有此理!咁无情份, 唔通兄弟不如外人,朋友尚且交杯,而细佬行过,竟然不恤。

佢不以我为弟,我亦不以佢为兄,不如我三兄弟,亦联理结为一党,共佢相抗。况且我二哥系做秀才,断唔输得过佢 。”亚 悌劝曰 :“细佬,唔系咁讲,佢做亚哥唔明,我忍让下佢,世 界事情有乜紧要呢?路上相逢,尚且让人三步,何况自己兄弟,讲乜冤仇呀!细佬之言,我不从你 。”(真正好秀才,晓得大 道理,心内有主张,不愧读书人本领)亚仁、亚义年纪尚轻,因亚悌之言其意亦止。

又说亚孝,有个女嫁县城外姓周。亚孝诬赖亲家,话唔医理佢女,以至于死。喝起兄弟子侄及泼妇等,去捉亲家婆,要打过以消此恨。又话亚悌曰 :“你做个秀才,份外有的胆色, 你都要去,唔好延迟 。”亚悌谏曰:“佢做家婆,岂有唔爱新 妇之理?请医下效,难以挽回。今纠率多人捉他凌辱,你做得出,难对乡邻,叫我同行,我断不去 。”(唔系怕事,总系怕 羞)亚孝曰 :“细佬,你勿去咯,我估你做秀才,帮得下手, (帮你欺人么)谁知唔做得料驶,在你三分责,一片讲执滞, 我话你系废 。”

亚悌个的废法,正是超群脱俗,高出庸众之流。

岂同砧板蚁、沟渠鸭、腊猪头、乌龙尾,遇人有的小事,便想插身人内,挑三拨四,作浪生风,讲周身本领,兜钱入荷包么?

由是不听亚悌之言,叫齐忠、信、仁、义与子侄等,及族中无赖之徒,去捉周氏亲家婆,拳打脚踢。有的去打烂水缸,有的去打穿米塔,有的去打崩饭镬,有的拈斧头砍破大门,有的执竹篙拢扫屋瓦,打得穿崩破烂,好处无存。众等归来,尽情投告,亚孝拍掌跳起曰 :“好呀!好呀!将佢家私什物散清, 都系爽呀!”

将彼家私尽挫磨,不知爽法又如何?

贪凉爱食生萝卜,只怕他时肚痛多。

亚悌闻之,紧皱双眉,摇头叹曰 :“你系爽咯,难为人苦得凄 凉呀!”

乡村间,或遇妇女投河吊颈,服毒身亡,其外家系好风俗、识情理者,可安然无事。若遇恃蛮恃恶之村,一闯此事,便多纠率多人,叫齐个的强横后生、撒泼妇人,疏者认为至亲,远者认为至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黄蜂出洞、猛虎下山,擦掌磨拳,呼天震地,大声叫曰 :“各人整定身势,今日去摆 人命呀!”(东芜叫做食腊鸭饭)有肉食,有钱使, 不论三七 甘一,真假虚实,总之,要蛮可以做得。其中又有一两个搅屎棍、风炉扇,晓作几句状词,识得几个差役,自认有胆有识,村中称佢做师爷,遂做主谋,从中拨弄,而一队乌鸦黄雀飞去寻食矣。去到死者之家,如雀鸟归巢、鹅鸭到埠,墟咁嘈虾咁跳,话逼死佢个女、逼死佢个妹、逼死炬亚姨,诈哭得呜呜含悲,似切切挤挤拥拥,风起尘飞,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尸,要捉死者之丈夫殴打,有的想牵牛,有的去捉猪,连鸡仔鸡母都煮熟食,又嫌豉油咸,又嫌烧酒淡,又嫌猪肉肥。食完之后,各派封包,有的嫌轻,有的嫌少,认到至亲至切,好多眼泪都无。

一言不合,一事不周,即抛弃家私,毁破物件,要旁人讲许多好话,要苦主认许多不是,要自己兜许多钱银,尚诈作忿忿不服,其实欣然想去矣。肠肚饱矣,荷包重矣,随路行,随路讲,随路笑矣。平日与彼处众相熟者,到此时亦不知丑焉,平日各称为好相与者,到此时亦作反蛮焉。吓吓,真奇怪也!妇女未死之先,或饥寒,或愁苦,为何无人来照顾?或死亡,或孤寡,未必咁多人哀怜。一闻自尽轻生,你代不平,我更不服,虎威而至,蜂拥而来,如官差之来办大案,似盗贼之抢劫民房,无法无天,成何世界!独不思自尽轻生,就架起大题,话翁姑逼死、丈夫治死。在翁姑岂有唔爱新妇?丈夫岂有唔爱老婆?不过因家庭细故,口角相争,衣食之需,勤懒碎事,遂至你言我语,各负不平,怨怒憎嫌,私怀己见。

为女子者,晓得身为妇道,应当孝顺翁姑,内助之贤,必要无违夫子。就是诸多屈抑,还须自解,愁怀极地艰难,都望后来好处,何必一时忿气,断送终身?试思父母生你以来,费尽多少心血,用尽多少钱财,而后长大成人,嫁你作安身之计。

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不记父母劬劳,何不于你初生之时,投之河海,省了许多辛苦,免得今日眼水长流也。你话屈气难当,怨翁姑刻薄你,怨丈夫难为你似也,亦不过有时骂之,有时打之而已,安知自己尽合乎道理么?其打骂也亦一时暴气耳,过后可相忘,非真有用绳勒你颈,拖你推落塘,捧毒灌你口,如此逼法也。若非如此,不得谓之逼你之死也。非逼死也,自寻死耳,自贱而已。既自己想死、爱死,又岂可以死累人么?翁姑之娶媳,男子之娶妻,原望归来孝顺,掌理家庭,生子生孙,百年之计。是以一场应闹,不惜钱财。若早知你如此撒泼,烂命瘟尸,你即贴送大床,贴来花轿,人家亦不愿娶你矣!你一死易,执拾你难,要棺材,要殡葬,一家暗泣,失礼于人。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借女死作生财之计,逞威作势,岂得为人?

你之死也,生为泼妇之流,死作累人之鬼,九泉之下,罪实难容,而父母家为你添一重罪案矣。此风一盛,大灭伦常,独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门,人亦有女嫁入你屋,你有女轻生,人女亦晓自尽,你去累人,人亦累你,冤冤相报,照样而行,世界必至大坏。或有为之解曰 :“所以累人者,无非要为女报仇,代 女出气也 。”谁不知妇人水性,头戴膏油,不识不知,原无远 虑,见惯外家恶气,害得人多,有时因些小之事,忿恨不平,就生起死心,寻着死路,心内算曰 :“我拚之一死,外家到来, 要累你家散人亡,七零八落 。”而真真死矣,实则女子可不死。 而有外家累人之策,壮起个胆,割断条肠,遂作催命符、勾魂票矣。照计起来,似非夫家逼妇死,而实母家催女死也。女想累人而死,外父母家又为女婿之对头矣。此一说也,做女婿者,起人马去妻之外家罗人命,要但补回一个老婆亦无不可。人平不语,水平不流,恃女死以累人,不平甚矣。

若论平情之道,凡妇女有大冤大屈之事,难冤难解之情,则宜投告外家,禀公论处。在夫家之族,亦有老成明白之人,未尝不可以调停,未尝不可以排解,至于微嫌私怨,为父母者,亦须教女劝女,而消散之。如若女性偏横,竟寻短见,为外家者,只可着三五亲人,带的宝烛,往去吊告,尽哭泣之情,不许多端生事。此例一成,各乡依样而做,吾恐泼妇闻之,亦退缩,曰 :“我有咁 贱,就系死了,外家都唔共我出得气,又唔累得乜出样,我唔死咯 。”你唔死,我唔死,一年略计,天下救出一万八千妇人。 亚孝纵子弟去姓周家,捉亲家婆打后,自谓爽神。亲家公远处归来,见如此光景,勃然大怒,曰 :“有咁样恶法,我个新妇既死,已经伤心不了,重来毁我房屋,散我家私,将我老婆咁样凌辱,有咁大过凶横!佢恃拳头在近,官府在远么?我就驶官府来收拾佢 。”即时请人做一张状,立刻告官。官即发 票,出差三班总头,一齐到屋,重重围住,捉了亚孝个班脚色。

个个用铁链锁住颈喉,好似拖狗咁拖,拖得亚孝面青青,一额汗口。想喊亚悌细佬来救,(佢唔做得料驶,你不用叫佢)谁知差众人多,呼声震地,不由分说,乱打而行。到了官门,开堂审讯,周亲家即来对证,所告无差。亚孝勉强支离,胡言乱说,话 :“亲家自己打烂屋宇,来诬赖我,实在冤枉难招。” 官大怒,发起威来,将各人每个重打一百。亚孝系喝令倡率,打二百板,更掌多二百嘴巴。审完,尽押入监房,后再定案。

爽神何似在公堂,打得皮开嘴又长。

锁住颈喉拖你去,一群羊犬入监房。

官怒亚悌身居秀才,唔弹压兄弟,任其放肆,恃恶欺人,欲将他详革功名,将作文书,想详上台督抚。悌闻得,心内惊慌,亲身去到官门,求情乞免。县官访查其品度,果系品行端方,容情赏面。亚悌归来,去拜候亲家,千认不该,万认不是,周亲家体贴亚悌情面,是以不为催纸,此案丢开,县官遂释放亚孝等回家矣。亚孝不知怨悔,恶气犹存,对人曰 :“奈得我 乜何?好之又唔办得我乜出样,又要放我归来 。” 人能知错福非轻,亚孝而今祸未清。

不肯回头思忍让,一家从此起刀兵。

亚悌闻之,叹曰 :“祸未了也,尚有甚焉,此后更难劝矣。” 未几而亚悌之母死,亚孝约亚忠、亚信唔来守丧,唔来着服。及送棺出葬,亚孝拦住,不许庶母葬于先父之旁,骂亚悌曰:“你老母系何等样人呀?而敢葬在我父坟旁之右,唔做得!

唔做得!快的搬迁,不许葬此!”

嫡母死,为庶母之子者,着三年服;庶母死,为嫡母之子者,应着一年服,此通行礼也。今亚孝不为庶母守丧,是无礼矣。诗经曰:人而无礼,不死何为?

亚孝又以庶母卑贱,不能葬父之旁,何以你父生时,能与庶母同床共枕也?亚孝不识人,非止眼盲,而且心盲矣。

亚悌另寻一处地方,埋葬结冢。又一年,而亚孝之妻死,亚悌招亚仁、亚义同去尽礼,仁、义曰 :“我前者老母死,佢都唔 来着服,今佢老婆死,我要共佢守丧,我有咁蠢才咁下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