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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2)

第二十三回 六亲同运幕燕分飞 一梦荒唐辕驹息辙 (2)

那贾端甫被张全弄的人财两空,计无可施,只好带了女婿女儿赶紧收拾进京。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汇进京的一万银子可以暂时挪来用用,后来还他没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风红裙,三天后居然送来,只好便宜他的女儿。贾端甫到京之后,就到宫里请了安,召见的时候,问了问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晓得这位两湖总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敌,心里虽然恨他,却不敢说他一句坏话。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见,费用不足,自然是贾端甫在那范星圃的一万银子里拨与他用。这时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顾媚香家盘桓一个多月,到京又两三个月了。因要打听打听范星圃、全似庄两人的事,听见贾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贾端甫也来回拜,彼此都没见着。那天有位京官替贾端甫饯行,有任天然在坐才得会面。谈到范星圃的客死旅馆,全似庄的解押追赔,不胜浩叹,贾端甫道:“天翁宝眷是不是还住在九江?”任天然道:“还在那里。”贾端甫道:“好极了,星圃临终的时候,有两句遗嘱托我同似庄替他录出照办。这回似庄自己遭了事,恐也没暇替他料理。

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还存了六千银子,无论他这位如君嫁与不嫁,都留与他,他这如君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遗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择一个继,他有一万银子汇在京里,将来留与他遗腹与嗣子的,这银子我现在挪用了,将来由我归还罢。我这回幸亏他这一万银子,不然竟动不了身。做过宁治台道、浙江盐运司这样美缺的人,连个陛见费用,到任盘川都没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总算官场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访的清名那是久仰的,处脂膏而不润这是最难得的事。

”贾端甫道:“我抄出来的遗嘱,明天叫人送过来,费天翁的心,到九江时候找着他的如君交与他,再打听打听他遗腹是男是女。他的灵柩还在正定,似庄一走恐怕一时难得回去,只好再说罢。”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员,前后任的同寅,能尽力的地方无不尽力的。”次早,贾端甫把抄的范星圃遗嘱叫人送与任天然,就同着女儿女婿出京到了陕西。史五桂带着静如小姐去禀到,贾端甫赶了只身赴任。贾端甫初做官的时候,就说过他衙门里不容一个官亲,现在并妻妾子女俱无,而且真正弄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师厉中堂待漏趋朝还有个爱媳侍奉,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还有个宠妾相随,似乎还不至像他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陕西公馆有个在马班里讨的如君,并一东昌家里还有个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怜贾静如小姐那里知道?到了长安公馆,看见这个姨娘心里甚不舒服,拿着太太的排场,要他来参见。那个姨娘名叫穿姐儿,说道:“家里那个结发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这外头讨的自然同我一样都是小不拘,他是甚么出身?他既嫁了这有妻有妾的人,怎么能不做小呢?论起来我先进门,他还要叫我好听点才是,我不因他顶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来,他后讨的充起太太,我早已应该要做太太了。”又问着史五桂道:“你在东弄一个也算太太,西搭一个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个太太压制已经够了,怎么又有甚么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见太太的规矩来见我再说。”贾静如到这时候才晓得他家有正妻,就望着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样人家的女儿?你却奸骗了来做妾,我同你见官去。”这一出平醋的戏,史五桂实在难唱,好容易两面敷衍着才得将就下台。贾静如看闹不出甚么道理,也只得忍着气暂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

谁知不到几个月,陕西抚台在那分别举劾人员折子里,替这史五桂下了八个字的考语是:“卑鄙无耻,巧于钻营。”下到这种字样,那旨意下来大约没有甚么好处。史五桂见了电抄,只好带着这两位如君回那东昌乡下。快到家里的那两天,那穿姐儿是尝过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里想:这回有这人顶着,我倒可以少受点罪了。贾静如可还不知道厉害,倚着是臬台的千金,想那太太总得以平礼相待。到了家里见了面,不肯以妾妇自居,嘴里说声“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着那又粗又大的钉把手,在贾静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骂道:“甚么姊姊不姊姊,哪里来的烂婊子,见了我都这么大胆?”贾静如到这时候,羊入虎圈也就没法,那里还敢回嘴,只好忍着泪改口叫了一声“太太”,跪下去磕了几个头,那跟回来的家人,在外头的这几个月是两位都称太太的,他也总算知趣,向这杜氏太太问了声:“两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里?”这太太道:“我们乡下没有甚么姨太太,这个自然还叫穿姐儿。”又问贾静如道:“你叫甚么名字?”贾静如只得回道:“叫静如。”

这太太向那家人道:“以后叫他静姐儿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对面房,静姐儿的就放在穿姐儿的房后头那小半间里。”这太太又望着他两个,楞着眼说道:“你们还不去收拾你们的东西,还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怜贾静如走到那小半间房里一看,又黑又臭,一张柳木架子牀上铺了几根秫稭子,一张木杌。然而无法可想,只好把牀铺自己铺好,镜箱之类放在那杌子上,箱子只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间房里还有盏黑暗暗一根灯草的油灯,这间房里连盏灯都没有,只好黑坐。那穿姐儿要讨这位太太的好,把静姐儿的履历背了个详细,说:“他是被强盗轮奸过的,在家里偷自家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才给我们这位老爷的。

听说老爷这回被参,也就为讨了他,上司才说是卑鄙无耻,他到了陕西,还定见要称太太,他说他是官府小姐,家里太太是个乡下人,见了他还应该尊敬他呢!”这位太太听了大怒,夜里在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个下马威,你可不准哼一哼。”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听。第二天,这位杜氏太太起来坐在堂屋中间,手里拿了一根驴鞭子叫这静姐儿出来,叫他把上下衣服脱下,静姐儿延挨了一刻,这太太就是两鞭子,静姐儿只好把上身衣服脱去,旁边还有许多做工的看着,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脱?这太太又是几鞭子,静姐儿只好把裤子也褪了下来,当着人赤身露体的,这太太喝他跪着,静姐儿只得跪下,这太太道:“你是个千金小姐,我是个乡下人,我应该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样子给你看。”

说着又是几鞭子,这静姐儿只是哭,也不敢说一句,这太太又道:“老爷的功名,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举的,今儿却送在你手里,你这个被强盗轮奸、偷兄弟的晦气星,不打除不了晦气,我却没有力气来打你这贱肉。”就叫旁边做工的上来,把他拉下去,一个揿头,一个揿脚,一个拿着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门打板子的样,在那两条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才放起来。静姐儿吃了这回苦,更是低头服小,就连见着那穿姐儿,都是姊姊长姊姊短的,那穿姐儿高兴起来,还叫声“妹妹”,有的时候就“静丫头”、“静姐儿”随意的呼来喝去。淘米、洗菜、提水、推磨都得要夹在那些长工里头去做,那些年轻做工的有时还要拿他开心,他也不敢违拗。这史五桂讨他的时候,本是为贪图他老翁的庇荫,觊觎他老翁的家私起见,现在自己罢官,无从望他庇荫,那分家私又被人家全盘端去,在他身上也就无甚爱恋,又为这雌老虎所制,到家一二年竟没进过他的房。听说后来史五桂不久死了。又遇着荒年,家里田房都卖了出去,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鸨,叫这穿姐儿静姐儿抱着弦子,做那道儿上客店里的夜度娘娘。究竟这话确是不确,他那位臬台老翁既不去追问,做书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

再说任天然会见贾端甫的时候,说他已经到京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头到底他做些甚么事呢?原来他因为要送儿子任达进大兴县的学堂,须赶暑假期内办。这喜事吉期拣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内弟和养田约定,所以五月半后就带着任达赶到京里,住在他哥哥住的较场四条胡衕宅子里。见了他哥哥虽然觉得苍老了些,精神却甚康剑当过一次硫璃窑的差使,管过一次印结京官,有这光景也还能过得去。大的侄儿任运,已进了顺天府的高等学堂,二的侄儿任遴,在直隶武备学堂,程度也说很好。他哥哥又纳了一个妾叫做顺娘,也生了三四个侄儿,都还小呢。任运、任遴都已完姻,各举一孙,也皆呀呀欲语。弟兄久别,相见益欢,彼此宦途尚顺,后起皆佳,尤觉快意。那和养田新近已传补御史,任天然带着儿子去拜见,又见了舅嫂,几个内侄,也都见了,只有那爱卿小姐躲着不肯出来,也不好勉强他。不多两天,就是任达的喜期,赘姻之夕,新郎新妇都是幼年相识,自然欢爱逾常。暑假期满任达就进了大兴县的中学堂。

任天然把儿子的事体办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见的明保,还是知县任上认得的同吏,同部选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说是可以在道员上开列召见下来一样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举老师梁培帅在军机见了几面,也说:“你引了见,我总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错,现在正是国家需才的时候,那荐贤为国是我们应做的事。就是范星圃他闹了这么一个岔儿,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干,我听见他要进京,我很喜欢,正想着替他筹划筹划,那晓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见了那几位军机,照例送了些土仪,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发捐免保举的银子,已都托票号贷缴,只有省份还没有想定。

这两个月里头,有同他说某内监现正掌权,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见引见,只要得了存记,稍为点缀点缀,不久准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说,某中堂的一个心腹,是我的至好,只要去运动,那是十拿九稳的,比那无稽之谈较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验么。这说话的几位,都是关切至爱,很有面子的人,并非木镜可比。任天然听了颇为宦兴勃勃,有个得时则驾之思。那天睡在牀上盘算盘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愿再去,湖北那位制台也难共事,湖南福建局面皆小,陕甘云贵路途太远,两广匪患充斥那不必说,四川铁路未成,水陆两路皆险,还是江浙两省好些。但是江苏人数太多,浙江道班优差甚少,若不放缺,亦无生发却怎么好呢?想着想着,朦胧间像是召见,两圣垂问,他竟直抒胸臆,痛陈利弊,详说补救时局之方,上头大为嘉许,下来说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传臬开藩,竟做到抚台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东,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个是学校昌期,兵戎壮盛,财源通畅,民物安舒,颇有得志愉快之意。

见那各种报上,都是称颂他的功德居多,却灵心爱才,广开言路,不拘甚么人的条陈信札都要细细亲阅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来的信,是几个新党,说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学识,又处此等地位,何不高举义旗,席卷天下,使我黄农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瓯,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当厉兵秣马相随。”他想这是灭族败家的事体,如何做得?这些新党潜踪岛屿,拿是拿不到的,若动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说是“中丞受国家恩遇,自然无违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宪为五最平和的改体,中丞身秉钧衡,上邀宠眷,又能同澈新理,确有设施,可上格宸聪,成此美举,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他想,这也是做不到的事,只好搁置高阁。又一天,接到一信说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风彩,以为必可大抒抱负,使我四万万同胞,同享自由之乐,永涂压制之灾。乃年余以来,但见中丞为中朝筹赋敛为强虏,急供张教,士子成奴隶之材,代专制诸爪牙之选,然则中丞系凉血,部中一种变相之物与庸庸琐琐者,何所区别?殊失众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势有为难志无可展,则当去位避贤,胡竟恋恋林豆耶。”

他省了这信,心中又愧又恼,却又接到一个电报,是某国兵官要到省城练兵,并要他把这些全省厘税悉数交让与他管理,说是已同外务部说明的。他想,这事怎么好叫我去做?那某某两公弃地偷生,我可没有这个面目见自己人呢,正在踌躇焦急,忽然耳边听见一个人喊道:“这是甚么时候,你还在这里酣睡。”他吓了一跳,睁眼一看,红日当窗却是了那位内兄和养田来,约他去游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里放甚么缺,做甚么抚台,真是黄粱美梦。也就洗了脸穿了衣服,陪了他内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静坐细想,我此次引见不过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梦境一样,也算如愿以偿,亦复有何趣味,况近时的官场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折里所说的:两人之言,或毁而或誉;一人之身,或贤而或否,荣枯未可预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为那两字虚荣误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觉浼然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