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陈都宪 (3)
分了房,便摸拳擦掌去看文字。将文拿到手里,一句也念不断,道:“如今文字这样奇了,竟没有我当日的文章上那话头!”那样规搁了一日,要装个病,央人代看罢,又怕惹人笑话,上边又催着要卷子。他道:“我有个道理,我当日中,原是靠天,如今也还求天罢。”他在自己房中设了香案,点了香烛,将卷子一束束排在案上。着了吉服,对着上天,志志诚诚拜了四拜,跪着道:“陈某侥幸分房,为国求贤,要得一辈忠良之人,不敢出自己裁,敢求神明作助。其中若有命该得甲的字、文章可以中的,愿我手抽得,即便拿去呈堂,不敢妨贤而病国。”于是随手抽了三十卷。先抽的就是首卷,以抽之前后为次第。撤了香案,要去批圈卷子,又恐怕差了句读,做错注脚。怎么样?少不的连篇圈去,加上些不相合的批语,待大座师自去看罢。晴奇得紧,内中果然就有几本好卷子。大座师就中拔出一卷,做了首卷,留下十卷,其余发出去另换。他就坚执对道:“房中再没有佳的,止有这二十卷。”又怕人看见他中这些不曾看的卷子,都于“乎”、“哉”、“也”、“矣”上点上几个点,也不论好歹处,直上两直。大座师见他换不出来,也只得又用他十四卷。其余六卷去不得的,填了个副榜。
琢残荆岫也得玉,淘尽泥沙也有金。
才是王杨及庐骆,暗中摸索已搜寻。
及至放榜时,他房中到中了三个省元、六个经魁。人都道他是识文字的,他也自夸“我的眼力好似翰林”。
其时乡场大座师已掌持詹事,江阴县已行取考选做江西道御史,赵知州已升了礼部员外。他却带了这一股新贵去认大座师恩师,好不光彩。此时他在部中已经五年,论资俸也该升了。但是部属吏部多捱到掌选升京堂,礼部升宗师及两司,兵部升边道,户、工、刑三部得升到两司者,十中止有一二,升府的到有八九;遭际的又是严介溪当国,严东楼用事,没钱的便不得好缺,也不得升迁。陈都宪原是个老实人,因在仕路上住得久,也混的活动了些,道:“有钱的是钱辛苦,没钱的是人辛苦,我虽然没有大钱去钻他,替他效上一场劳,骗个好官好缺做,也未可知。”
其时钻严家的颇多,独有一个赵文华、鄢懋卿,两个是他最得意的干儿子。奉承严介溪,又结识了严东楼,你去送金夜壶,我就送银马桶,你去送人双陆,我送女梨园,饮食锦绣,珠宝玩器,馈送没个空的日子,只要他父子们喜欢。
狗窦何嫌窄,蝇营不厌工。
足恭都御史,花面大司空。
但说两个人也相妒相倾,背后说是非离间。一日,赵文华说了鄢懋卿的背,鄢懋卿连去两日,不令相见。外面就说鄢懋卿恶了老严了。不知这一干人弥缝极快,严家父子的喜怒也极易转,无非是贿赂奉承,立可回嗔作喜。
这痴顽闻得外面传说,道:“这一功不要让给别人做去。”连夜做上一本,道他寻盐毒害天下,克削监商;所至夫妻并行,轿夫俱用妇女供应;金银器皿,尽归囊中,贪婪非常。这也是实事。奈在他修饰之后,相公回护,本都是严东楼代票,竟说他捕拾风影,越职妄言,弄个革职为民。
捱作相门鹰犬,舞爪张牙胡缠。
输却一顶进贤,何似闲事莫管。
没奈保,只得在张家湾下囗民船,收拾行李,戴了顶老人头巾,午门外叩了四个头,跨上蹇驴出京。一路回家,甚是寂寞,懊悔道:“是个进士出身,又不是举子官生,再捱两日,料不到云贵小剩南则闽浙,北则山东、河南,少不得打了黄伞,系上金带,一个黄堂知府,没来由要好得恶,弄得断根。我也太性急,还该再看光景如何。遽然上本,歹不中两次三场辛苦,做了许多文章策论,搏得这顶纱帽,只这一个本子,竟断送了。”沿途懊丧,直至家中。这也是退位菩萨难做,又匡如此终身了。
不意捱了五七个年头,严嵩坏了,那严世蕃、赵文举、鄢懋卿都处了。从来有一个相公当国,毕竟用几个私人,也处几个有合调的人。一到这相公去位,便要番局。从前显擢的人,定然吃亏,降黜的定是起用。说他曾忤权奸,曾逐奸党,连掇似掇的,便自然到那九卿。
树树猢狲散,花开蝶满枝。
浮云无定向,阴敛又晴时。
这陈都宪何尝是有心要击奸人,为国家来?这时候却得了一个直臣名色。况且数年间所取门生,又有几个在两衙门为他讲说言官荐举。言事的,也搭他的大名。吏部起了废单,不敢遗了去,公然就得个囗官起用。
重结王阳绶,来听长乐钟。
补了个礼部精膳司郎中,就转太仆寺少卿。不一年,又做了都御史,骑马开棍,甚是风采。如今也不卖弄文字了,又卖弄学生:“在郎署原无言责,只因那严氏父子擅权误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先击其爪牙,以小试行道之端。此时岂但功名,把性命也付之度外。不料遭逢圣明,得有今日。”当时人不知道他的本心,也把做吴时来、董传策一流人。所以副都缺,会推他作副都;左都缺,推他左都。会大轿了,平日有恩人,如赵知州,都肯图报。金先生已竟贡了,年老不愿做官,他请在衙中,与他做四六。又有借重衔,求他诗文的。官尊事冗,连那赛陶真的文章,庆王翠峰号佳诗,也不暇做,都假手,都假手金先生。陈都宪自昂昂然总台纲,掌计典。孔雀补,犀角顶,竟在长安做个大九卿了。
钳口结舌,拾遗补阙。
容头过身,三公九卿。
每到闲时,也与金先生在书房中小酌,说些微时囗事。一日谈起来,陈都宪道:“想当日学生资质愚鲁,遭旁人的讪笑,何期得有这场功名?后来侥幸一官,只为台谏缄然,做了个越职言事。回到家来,真是门可罗雀,岂期死灰复燃?自今看来,可见前程真难预料。”金先生道:“你有前日之冷落,自有今日之显荣。且功名前程,都有天定。记得未遇时,我在你房中睡,听的鬼话么?你是个都御史,我是个老贡生。当日之言,早已安排定了。人都说鬼言不可信,我却说鬼神无戏言。可也省得了。”
生人堕地时,前程早已定。
彼昏不知者,役役若奔竞。
当晚陈都宪也只默然。夜间想起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尝言道:“凭他做人不好,少不得一篇好文字,送归墓中;凭你做官好,少不得一篇不好文字,送归林下。我的文字原不甚佳,得了科名;我做官也只平常,到了都宪,想是有个定命。若只管贪进不止,做了个夏桂洲,四次拜相,直至杀身都市。罢,得意浓时囗囗囗,须知世事多反复。这些新进后生,嘴头子狠囗囗囗,得了个衙门,定要攻杀几个大老装风来。莫要等着他们狼狼藉藉说上一篇,那时回去不妙。”
匝地囗罗密,修翎每见戕。
何如决云去,天路独翱翔。
于是次日托病,注了籍,托金先生做个告病的本。一个不准,又一个,一连三上,准回籍调理,病痊起用。辞朝出都,九卿、同年、同乡、同官、门生,你一席,我一席,都来饯行。到湾,三只船,船头上中间打绿字“都察院正堂”牌,两侧“钦命调理”金字朱红牌;本院的马牌,驿递人夫,官兵鼓。养病官是要起的,与那些罢官的不同,况是总宪,各地方巡按都是堂属,那一个不差官送下程送礼,差官护送?
箫鼓喧声拥传车,纷纷迎谒走簪裾。
不须漏尽先回步,何似当年汉二疏。
到家,有司参谒,亲友迎宴,极其隆盛。都宪却能绝意进取,逍遥田里,与金先生做些打油诗,以乐暮年。这也是他一生占尽便宜,侥天下之幸处。以此看来,功名前定,没的有不得,有的没不得。劳心焦思的,真是徒然。虽则如此说,如这样侥幸的,千中得一。靠祖父、靠银钱,十中得一。毕竟还是靠读书会做文章的多几个儿。人还是念书工文,用些心力,向多中取,不要只看句解,丢了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