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孤松独立于魏晋清流
——侯外庐先生眼中的嵇康(223-262)
三千太学生伏地痛哭之际,悠扬的琴声不期而至,顺着那声音去寻找,只见一个人那一袭白衣随便的穿在身上,却是那么得体,他很随便的那么在那里一坐,却又那样庄重,他那很随意的一挥手,不绝的琴音就汩汩而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也只有他才能够弹得出了。弹琴的人当然是嵇康,当时,嵇康正在等待被砍头。
作为竹林七贤领军人物,嵇康有三点足以担当此任,第一,他是当时最有名的音乐演奏家,其《广陵散》,估计能把聋子的耳朵唤醒;第二,书画特别棒;第三,是个帅哥,魏晋时期评价人物,帅是很重要的一个标准,其苛刻不亚于今天海选明星。嵇康自然够此标准。嵇康风度优雅而潇洒,有时进山采药,樵夫以为遇见仙人。其好友山涛对之评价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意思是“嵇康的为人,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他的醉态,像高大的玉山快要倾倒。”
嵇康就是中国文人眼中的一座高山。侯外庐先生认为他是魏晋清流的领军人物,是魏晋思想史上特出的代表人物。
而嵇康的悲剧也在于其杰出。嵇康登苏门山,访苏门先生孙登大师。大师终日无语,他便请辞,方曰:“尔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祸事否?”
孙登大师一语成谶,祸事不久就被嵇康招上了。他的行为在外人看来,真的是有点怪诞的,也是不能想象的,据晋书列传第十九中记载“(康)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击水围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万里无云。嵇康在树荫下挥锤,向秀在一旁鼓风,忽见远处旌旗蔽日,车马喧喧。一队人马逶迤而来。久慕嵇康大名的朝廷新贵钟会前来拜见。他挥锤如故,全然不见那朝廷新贵的一旁待见。直到钟会站到腿开始发酸,脸上的尴尬逐渐变成愤怒,转身离去之际,终于等到了他的偶像的一句揶揄:“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回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常人眼中这样的话有很大的挑衅性,更何况这样的话对着钟会这样的富家弟子说呢?钟会这样的富家弟子一定是心气很高的,又怎么能忍受嵇康这样的漠视的言语呢?
应该说,钟会还是对嵇康很崇拜的,钟会文章写得非常好,但是不如嵇康名气大,便将自己的一篇文章写好送去,到了嵇康的家门口却不敢进去,只好把文章一卷,扔进去就跑。可是这一丢进去便没有了音信。
爱极而生恨,崇拜极了,又接二连三的受辱,自然是恨之又恨了。自从钟会“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之后。对嵇康的仇恨便在钟会心中生了根,单凭钟会的仇恨还不至于置嵇康于死地,而断送嵇康生命的除了他这种性格,还有他在这种性格的支配下写成的文章。
嵇康有“意趣疏远,心性放达”之美名;然而嵇康更有“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一面,他的政治论文《管蔡论》、哲学论文《声无哀乐论》、《难自然好学论》充满对现实的否定和对传统儒家的名教观念强烈的挑战,除了“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精彩名句。还公开发表“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论,直接触犯了假借礼法图谋篡魏的司马氏集团,其中《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嵇康散文的代表作品,文中陈述了自己拒绝为官的理由,所谓“七不堪”,“二不可”,在痛骂山涛的同时,借题发挥,对虚伪的儒家礼法制度以及礼法之士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是嵇康与司马氏集团公开决裂的宣言书。
而所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称“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不可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所骂的主要对象自然是当政者。作为竹林七贤中老大的山涛,自然不会招来嵇康的如此痛骂,更何况,嵇康即便在临终之时,仍然把子女托付给他。留言道“巨源在,汝不孤矣”。 果然,山涛没让嵇康失望,他不仅让嵇康的女儿风光出嫁,还把他的儿子嵇绍培养成人,推荐到朝廷工作,嵇绍也很争气,在同僚中傲然挺立,颇有嵇康遗风,高风亮节,最后死在了晋惠帝的车上。更何况山涛虽居高官荣贵,却贞慎俭约,俸禄薪水,散于邻里,时人谓为"璞玉浑金"。所以,嵇康自然不会如此辱骂自己的 好友和贤人,而是在辱骂司马氏。虽然他在信中说山涛很让他失望,还不是很了解他,而且还宣告绝交,但只是表面看是不够的。
你看他因为吕安的事和吕安哥哥绝交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简短的说了一句要绝交,而且确实是失望透了。而给山涛却写了这么多,倒不像绝交了。嵇康写给山涛的其实不是绝交书,而是一个智者在感受到自己的危机时为不连累好友而明智绝交。在嵇康心中,山涛依然是那么风度怡然,肚量阔开,应该依然把他当做自己的最好的朋友之一。
嵇康是魏晋名士,又不同于一般魏晋名士。他是按照他自己的性情去行事的,他对于他身边的人,他从来就是一个性情。只是他不愿意接触当时的统治者罢了,以致于直接得罪钟会,间接死在钟会的手上。这于魏晋其他名士不同。阮籍明明有是非,有爱憎,却不敢说,没有真正“忘形”(忘我),也就不可能真正“得意”(任自然)。陶潜对现实也有不满,对英雄也有仰慕,却终于逍遥田园,无所作为,。他们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离“得意忘形”都还有一段距离。嵇康则平日不慕名利,清高脱俗,需要时又可以挺身而出,从容就义,也不为名利。这种彻底“得意忘形”的人生态度,这种不可企及的人格精神,是其他名士所不具备的。
嵇康的遭际让人不禁想起了庄子,但庄子的逍遥没有如他这样面临残酷的政治压迫,后世的金圣叹,遭际倒和嵇康十分的相像。不仅其胸藏秀气,笔走龙蛇,蔑视朝廷的耿介,还有他临刑前跟儿子打的哑谜,临刑前,儿子跟他诀别,儿子跪在地上哭得气咽喉干、肝胆欲裂,他安慰儿子,不要哭,来,咱们对个对联,上联是“莲子心中苦”;儿子不能对,他于是说出了下联“梨儿腹内酸”。其从容虽然不如嵇康的琴声一样响遏行云,但也足以让后人细细品味其中的酸苦了。
一首《广陵散》,曲终人逍遥。但广陵散却并未真的绝灭,因为从那时起,那如丝如缕的琴音就一只萦绕在中国文人的耳边,荡漾在中国文人的心头,始终没有散去。
【名家巡礼】
侯外庐:(1903-1987),中国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原名兆麟,又名玉枢,自号外庐。山西省平遥县人。他在长期的革命教育及管理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教育思想。主要包括:提倡实践精神与求实作风; 坚持应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研究中国历史,对上下几千年的社会史和思想史做了广泛、深入的研究,著作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