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文人的矛盾性格走出一条命运抛物线
——赵剑敏评玄宗李隆基(685-762)
唐朝诗人元稹的《行宫》颇有时政风味。“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中所说的古行宫乃唐朝的洛阳上阳宫,白居易有首《上阳白发人》,也诉说着这些白头宫女的故事,她们在妙龄时即被推进入宫的马车上,“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而这一“侧目”使得她们的青春在深似海的皇宫中虚耗,最后的结局是天宝末年被“潜配”到上阳宫,在这冷宫里一闭就是四十余年,昔日黑发俏脸已不再,只有白发诉说着时光的无情。而她们的记忆中没有父母亲人,没有爱情,没有夫君,没有子女,只有玄宗李隆基的故事成了她们闲聊时最常提起的话题。
在她们的追忆中,有李隆基的太平盛世,悲剧历程,也有他的风流蕴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确实,李隆基的一生堪称精彩,他从平凡走向成功,又从成功转入失败,将正剧演成喜剧,又将喜剧演成悲剧。正如赵剑敏所说:“(唐玄宗)的一生充满了矛盾,内外矛盾,前后矛盾。在矛盾中成一代伟业,又在矛盾中沦陷下去。”
“矛盾”是李隆基个人人格的特色,也是他几十年统治的缩影。
首先他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后世人赋予他“唐明皇”这一称呼绝不是什么溢美之词,他在女皇帝武则天死后,唐朝最动荡的时候,依靠自己的智谋和果断,取得了天下。在他拥有天下时,并没有就此享乐,而是任用贤臣,励精图治。姚崇、宋璟、张九龄都是唐玄宗时期的贤相,他们协助这位英明的皇帝为世人捧出了中国历史上的杰作:开元盛世。
但可惜的是李隆基他不仅仅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还是一个地道的文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甚至让当时的许多文人都自叹不如。而这些东西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人生的精神营养,能得此消遣,实属人生难事,因此可以轰轰烈烈地在上面下一些功夫,其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挨饿受穷,弄得好还能混个声名远播海内外;而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拥有这些爱好就是不太好的苗头,毕竟万里江山系于一身,一个不小心,就会玩掉了锦绣山河。
李隆基最终没有走出自己矛盾的文人性格设下的陷阱,他还是让自己享受声色的性格在不知不觉间抬了头,并且一举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曾着了迷、发了狂般地追求权力、成功,又想方设法加强皇权,从名到实体现‘朕即国家’的法则。在这过程中,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时时把握着政治航向,唯恐给人什么可趁之机。当大权成为掌中物后,他却把权力委托给李林甫,躲进深宫去及时行乐了。”(赵剑敏语)
这便有了中国历史上最具魅力、最著名的女人杨玉环,以及被世人反复咀嚼的一段爱情传奇。几曾帝王天子有真情,却怎么三千宠爱在一身?辜负了大好盛世千秋业,却原来不爱江山爱美人。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乃中国爱情史上的绝响,特别是经过那位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渲染后,更是让人为之扼腕、为之叹息。
故事还得从咸宜公主的婚礼讲起,开元二十二年七月,李隆基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婚礼,杨玉环也应邀参加,恰巧咸宜公主的胞弟寿王李瑁看见了这位初长成的少女,遂一见钟情,李隆基在当年的宠妃武惠妃的要求下,下诏册立杨玉环为寿王妃。婚后,两人的生活非常甜美。
后来武惠妃病逝,李隆基便失落了魂魄一般,高力士趁机将杨玉环推荐给这位失意的皇帝,结果仍旧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李隆基未能过自己儿媳的关。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与李瑁成亲五载的杨玉环离开寿王府,来到骊山,此时她才22岁,李隆基则56岁,李隆基先令她出家为女道士,为自己的母亲窦太后荐福,并赐道号“太真”。
天宝四年,李隆基把韦昭训的女儿册立为寿王妃后,遂册立杨玉环为贵妃,玄宗自废掉王皇后就再未立后,因此杨贵妃的地位就相当于皇后。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浓醉寿王醒。”
李商隐的这首七绝笔走偏锋。一句“薛王浓醉寿王醒”蕴藏了无尽的深意,李隆基的兄弟们沉睡且消浓酒,而他的儿子寿王却彻夜难眠,昔日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如今成了父皇的爱妃,至少要想想应该怎样称呼,总不至于含着眼泪叫声娘吧。
可玄宗倒没有因为称呼问题而辗转反侧,相反他的表现更是“明目张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丢开了自己的大好江山,将之与李林甫、杨国忠之辈打理,自己则专门宠幸着这位从儿子手中夺来的爱妃。
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只是李隆基眼中的江山已经是太平无事,不必再多放心思于其上了。毕竟自己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家已成一片盛世景象,实在是到了应该享受的时候,听听曲儿,唱唱戏,欣赏一下“霓裳羽衣舞”,人生如此,也对得起自己曾经的辛苦。这时的李隆基也有一点老头子的倦怠,加上文人性格中的那点浪漫情怀,让他错误地估计了当时的形势,国之最盛日,也是衰败的开始,他也看错了自己所用之人,那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三人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三人开始从内部瓦解李隆基治下的大好江山。于是“安史之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于是李隆基的爱情梦也彻底破碎了。
原说是明月永照长生殿,谁料到渔阳声鼓卷烟尘,一曲霓裳羽衣在烟尘中戛然而止,还没来得及回味曾经的辉煌,曾经的浪漫,命运就将他们带到了马嵬坡,六军将士不出发,李隆基终究逃不过家国的责任,任由自己的爱妃惨死于马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还音犹在耳,转眼间已是天上人间两地相隔。到头来,只有马嵬坡前绿草茵茵。
随着一段爱情逝去的还有一段盛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已成了生逢“安史之乱”的诗人杜甫心中永恒的怀想。
而李隆基在蜀道走了一遭,回到故都后,已经由君临天下的皇帝变成了幽居的太上皇,“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不知他是否如后来的李煜那样“垂泪对宫娥”,想着自己富于戏剧性、走出抛物线的一生,也曾经谈笑间阴霾尽扫,争一个锦天绣地满目俊才,使得煌煌大唐,安邦流芳千载。再回首,一切却恍然若梦。回忆处,已难拼凑出昔日美人那完整的容颜。
无限江山,无上美人,转眼成空,这次第,怎一个“恨”字了得!
【名家巡礼】
赵剑敏:祖籍江苏无锡,1955年出生于上海。现为上海大学历史学教授。长期研究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历史人物、中国古代典章制度、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等,出版《盛世魂》、《竹林七贤》、《细说隋唐》、《五代史》、《远去的牧歌》等著作,曾获“第十一届中国图书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二等奖”。《盛世魂》、《竹林七贤》已由首尔时代出版社推出韩文版,风靡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