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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吻 (2)

第七章 吻 (2)

里亚包维奇站在那儿……这时,他忽然地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衣服的沙沙声,喘吁吁的女人低语声:“终于来了!”有两条柔软的,香气扑鼻的东西——一定是女人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脸颊贴到他的脸颊上来,同时响起了亲吻的声音。可是这个人立即发出微微的惊叫,抽身躲开,而且里亚包维奇觉得她是怀着憎恶躲开的。他也几乎叫出来,朝着门边的亮处跑过去……

他回到客厅里,羞愧得不得了,深怕满客厅的人知道他刚刚被一个女人拥抱过,吻过。他畏畏缩缩,惴惴不安地往周围看,可是等到他相信别人跟先前一样平静地跳舞,闲谈,他就彻底让一种生平没有经历过的新感觉抓住了,他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他的脖子刚刚被柔软芳香的胳膊搂过,他感觉如同抹了一层油似的;他的左脸上靠近唇髭经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吻过的地方有轻松愉快的凉酥酥的感觉,似乎擦了一点薄荷水似的,他越是擦这地方,凉酥酥的感觉越是厉害。他全身上下充满一种古怪的新感觉,那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情不自禁地想跳舞,谈话,跑进花园,大声地笑……他彻底忘了他的背有些佝偻,忘了他的没有光彩,他那山猫样的络腮胡子,而且“貌不惊人”(这是有一回他不经意听到几个女人在谈论他时用的形容词)。正巧冯?拉别克的妻子走过他面前,他就对她亲切而畅快地笑了笑,笑得她站住了,探问地看着他。

“我十分喜欢您这所房子!……”他说。

将军的妻子说这房子原是她父亲的。后来她问起他的父母在不在世,问他在队伍里待得是不是很久,为什么他这么瘦,等等……她听到他的答案后,就向前面走去。跟她谈过话后,他的笑容比以前更亲切了,他觉得他的周围都是好人……

晚饭时候,里亚包维奇心不在焉地吃完一道菜,独自饮酒,没有说什么话,极力想弄清楚他刚才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件事带着神秘的,浪漫的意味,但是要解释也很容易。一定是有个姑娘或者年轻女人跟别人在那里约定幽会。她等了很久,既烦躁又兴奋,把里亚包维奇当成了她的情人,如同是里亚包维奇走进那个黑房间时呆呆地站住,如同也在等什么人似的,那么这样一切都合情理了……里亚包维奇就是这样解释他为什么会受到那样一吻。

“不过她是谁呢?”他瞧了瞧四周的女人的脸想道,“她一定很年轻,而且她是个上流女人,只要要根据她衣服的沙沙声,她的香气,她的声调,就可以推测出来……”

他的眼光停在淡紫色的小姐的身上,他非常喜欢她。她有美丽的肩膀和胳膊,聪明的脸,悦耳的声音。里亚包维奇盯着她,希望那素不相识的女人就是她,而不是别人……她笑起来有点儿不诚恳,而且喜欢皱起她那长鼻子,这使她显得老了。然后他去瞧那个穿黑衣服的金发女郎。现在里亚包维奇希望那个女人是她。但是不久,他又觉得她的脸非常平常,又去瞧身旁的那个女人……

“这是十分难猜出来的,”他暗想,“假如只要那位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膊,再配上金发女郎的双鬓和洛贝特科左边座位上的那位姑娘的眼睛,那么……”

他把这些东西凑起来,就此凑成了那个吻过他的姑娘的模样——他希望她有那样的模样,可是在饭桌上又找不到……

晚饭结束之后,军官们酒足饭饱,精神抖擞,开始告辞和道谢。冯?拉别克和他的妻子又开始说抱歉,说很遗憾不能留他们过夜。

“诸位先生,很高兴跟你们见面,很高兴!”冯?拉别克说,这回是诚恳的(或许是因为人们在送走客人的时候总比在迎接客人的时候诚恳得多,也和蔼得多),“真是快活极了。希望你们下次路过的时再次光临!别客气!你们怎样走回去?你们要走上面的路吗?不,走下面吧!穿过花园的路要近些。”

军官们走出去,到了花园里。花园里显得黑暗而又宁静。他们都微微有点儿醉意,兴致非常好,心满意足,但是黑暗和寂静使他们沉思了一会儿。也许每个人都跟里亚包维奇有一种同感:将来是否会有一天他们也像冯?拉别克一样会有一所大房子,一个家庭,一个花园;即便本心并不诚恳,也能欢迎人们来,请他们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呢?

他们刚走出花园外,就开始争着讲着,无缘无故大笑。他们现在顺着小路走着,小路通到河边下面,然后绕过岸上的矮树丛、沟道、枝条罩着水面的柳树,爬进河水。河岸和小路看不十分清,河对岸沉没在一片漆黑里。一个矮树丛里有一只夜莺丝毫不理会这群军官,依然在大声尖叫。

“这家伙可真了不得!”他们赞许地叫道,“我们站在它旁边,它却丝毫也不在乎!好一个大坏蛋!”

在道路的尽头,沿小路爬上坡去,在教堂的围墙附近跟大路会合了。军官们爬上坡,累了,就坐在那儿,河对面出现了一块暗红色的光亮;他们就推测那是野火呢,还是窗子里的灯光,或者还是别的东西……里亚包维奇也瞧着亮光,他感觉那块亮光在向他微笑,眨眼,好像它知道那一吻似的。

里亚包维奇回到驻营地,赶快脱掉衣服上了床。洛贝特科和美尔兹里亚科夫中尉(一个和气而又沉静的人,在他那一伙人中是被视为是非常有学问的军官,他一有空儿就老是看《欧罗巴通报》,这份报纸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带在身边)跟里亚包维奇住在一个农民家里。洛贝特科脱了衣服,带着还没有玩畅快的表情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随便后打发勤务兵去买啤酒。美尔兹里亚科夫上了床,专心看那份《欧罗巴通报》。

“她是谁呢?”里亚包维奇想。

他的脖子依然好像涂了油似的,嘴角旁边依然带点凉意,如同擦了薄荷水一样。淡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膊,穿黑衣服的金发小姐的双鬓和诚恳的眼睛、腰身、衣服、胸针,在他的幻想里来回晃动。他想尽办法留意这些东西,但是它们跳动着破碎了,摇曳不定。等到这些影子在每一个人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的宽阔的黑幕上彻底消失了,他就听见匆忙的脚步声,衣裙的沙沙声,亲吻的响声。一种无缘无敌的,浓烈的快乐就向他的心头涌来……他正在忘我地享受这种快乐,却听勤务兵回来报告,说是没有啤酒。洛贝特科气得要死,又开始来回走动。

“哼!他不是个笨蛋吗?”他不断地说,“连啤酒都买不到,绝对是个十足的蠢货!对不对?哼,他别也是个坏蛋吧?”

“在这附近当然买不到啤酒。”美尔兹里亚科夫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欧罗巴通报》。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洛贝特科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上帝可怜我们吧!哪怕你把我送到月亮上去,我也会立刻给你找到啤酒和女人!好,我立刻就去找来……要是我没找到,你骂我是混蛋好啦!”

他用很长的时间穿上衣服,登上高统靴,然后默默地抽完烟,走出去了。

“拉别克,拉别克,拉别克,”他在前堂里站住了,“我一个人不高兴去,他妈的!里亚包维奇,你愿意出去遛个弯儿吗?啊?”

他没听见答话,就走回就脱掉衣服,上了床。美尔兹里亚科夫叹了一口气,收起《欧罗马通报》,吹灭蜡烛。

“哼!……”洛贝特科嘟哝着,在黑暗里点上一支烟。

里亚包维奇拽起被子包上头,尽力想把心中那些飘浮不定的影子拼凑起来,来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可是无论如何他怎么样也拼凑不成。他不久就睡着了,他的最后一个思想是:不知是什么人,对他温存了一下,使他满心快乐,一件非同寻常的、荒唐的、可是十分美好快乐的事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即使是在梦中,这个思想也一直在他头脑中萦绕。

等到他醒来,他心里还是和昨天一样洋溢着欢乐的波浪。里亚包维奇的连长别列杰斯基刚刚回到旅里来,正在非常响亮地和他的司务长讲话。

“还有什么事?”连长喊道。

“他们昨天钉马掌的时候,钉伤了‘鸽子’的蹄子。助理医师给它涂上了烂泥和醋。现在他们正用缰绳牵着它在边上走。还有,昨天工人阿尔杰蔑夫喝醉了酒,中尉下命令把他放在了一个后备炮架的前车上。”

司务长还报告各位军官昨天傍晚到冯?拉别克将军府里逗留了一阵。话正谈到一半,窗口出现了别列杰斯基的红头发的脑袋。他眯细近视的眼睛,跟他们打招呼。

“没什么事吧?”他问。

“那匹备了鞍子的辕马戴上新套轭子,把脖子磨肿了。”洛贝特科回答。

连长叹了一下气,沉吟一下,大声说:

“我正准备去看望阿历克山德拉?叶甫格拉佛芙娜。我应该去看她一趟。好啦,再见吧。到傍晚,我会赶上你们。”

过了一刻钟炮兵旅出发上路了。这个旅顺着大道走,经过地主粮仓的时候,里亚包维奇瞧了瞧里边的房子。所有的窗口都下了百叶窗,房子里的人显然都在睡觉。昨天吻过里亚包维奇的那个人也在睡觉。他尽力想象她睡熟的样子:卧室里敞开的窗子,挂在窗口的绿树枝,早晨的新鲜空气,白杨、紫丁香、玫瑰的幽香,一张床,一把椅子,昨天晚上沙沙响,现在摆在椅子上的衣服,小小的拖鞋,桌上的小表——所有这些,他暗暗描绘着,清晰而逼真,但是偏偏那要紧的关键的东西——她的脸相和梦中甜美的微笑,却从他的幻想里消失了。他骑着马走出半俄里远,回过头来看:黄色的教堂、房子、花园都沐浴在阳光里。里亚包维奇向美斯切契基村看了最后一眼,心里觉得难过,倒似乎是跟一个很亲近、非常亲密的东西分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