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1)
一
在医院的大院子里,有一所破旧的小屋对着医院的大门,背面隔墙是田野,围墙上插满碎玻璃,这一切都显得阴森恐怖,而这一切只有在医院或监牢里才看得更清楚。
顺着小羊肠小道走到小屋门前。推开第一道门,我们就走进了过道。在靠近火炉的墙角里,堆满了医院里丢弃的各种废弃物。这些破烂东西,发出了令人作呕的霉味和酸臭味,让你一看就心烦。
尼基达是小屋的看门人,以前他是军人,现在已经老了。他躺在那堆垃圾上,嘴里叼着烟斗。他饮酒过度而使脸色显出严肃的样子。虽然他身材瘦小,但是拳头却很有劲。但他有些教条,只知道照章办事,不允许别人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所以他经常揍别人,让别人也像他那样服从法律。因此他充当了监督者的角色,并以此为乐。
继续往前走,你便来到一个的大房间,整个小屋只有刚才的过道和这个房间,房间的内壁涂成淡蓝色,因为没有安装烟囱,房间里的炉子整天地冒烟,将整个天花板都熏黑了。窗框架上钉着铁条,屋内空气污浊——一股酸菜味、煤烟味、腐烂尸体的味道。
房间里的床,已经被钉死在地板上。几个男疯子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躺在床上。
房间里一共有五个人。四个是平民老百姓,一个来自上流社会。靠近房门的那个男人用手托着头,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当别人讲话时,他充耳不闻;当别人问他时,他也毫不理睬,人家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只是摇头、叹气和苦笑。从他不断地咳嗽来判断,他已经患着严重的肺痨病。
在这个病人身旁有一个小老头,白天,他不停地从这个窗口到那个窗口,又从那个窗口跳到床前,累了,他就把腿盘起来,坐到床上,口中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是犹太人,叫莫伊塞伊卡,是一个傻子。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帽厂,他便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房间被称为“第六号病房,”无人知道名字的来历。在所有病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允许的情况下走出房间,就是这个犹太人。他可以到院子去散步、晒太阳。他简直是城镇里的一个小丑,经常被小孩子和狗围攻。他穿着破睡衣,戴睡帽,穿着两只不同型号的拖鞋,有时甚至光着脚。或者不穿裤子,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在店铺门前向行人要钱。经常有人给他一杯饮料,一小块面包,还有一点零钱。而他回来后,尼基达总是将他带回的东西统统搜去,然后尼基达便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犹太人走出病房,因为他认为给出去乞讨是耻辱的事,他不允许这种违规的事情再次发生。
莫伊塞伊卡总喜欢帮助别人。白天他给房友们拿水递饭;晚上他们睡熟之后,给他们盖好被子。他还用调羹一匙一匙地喂他左边的一个瘫子。他这样做只是不由自主地摹仿他右边的,一个姓格罗莫夫的人的。
伊凡?德密特里奇?格罗莫夫三十三岁,来自上流社会。他曾经做过法庭的办事员,甚至区政府的书记。他是个受虐狂,他或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或者在屋里来回走动,但他很少坐着。他经常处于激动、兴奋、紧张的状态,只要过道上传来轻微声响,或者有人在说话,他就赶紧抬起头来,竖起了耳朵,显出不安和厌恶的表情。心里想:是不是有人来抓他或者找他?
我喜欢他那张方正,高颧骨,白而悲愁的脸,脸上映出了一个在长久被恐惧和不安折磨的灵魂。满面的愁容却掩盖不了眼睛透出的智慧和理智。我还喜欢他这人:客气,周到,除了对尼基达之外对其余每个人都很殷勤而有礼貌。无论谁掉了一个扣子或者一把调羹,他总是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替别人捡;每天清晨他会向同伴们道早安,临睡道晚安。
他的疯病除了表现在他那时常焦躁不安的心情和他那愁眉苦脸,还有以下症状:傍晚,他经常穿着脏破的睡衣,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床架中间踱来踱去。有时他猛然站住,瞧一眼身边的同伴,好像他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但他料定没有人会听他讲,也没有人听得懂。于是他便继续走。可是不久,他就放热情地讲起来。他的话像是梦话,毫无逻辑,前言不搭后语,让人莫名其妙。便他的话中有一种优美的东西,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否真是个疯子。他讲到人的卑鄙,践踏真理的强暴,总有一天地球上会出现的灿烂生活,压迫者的愚蠢和残酷的铁窗,里面包括许多古老的,但仍存在的腔调。
二
大约十二年或者十五年前,本城住着一住姓格罗莫夫的文官。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塞尔盖伊和次子伊凡。塞尔盖伊没有念完大学就得了急性肺痨病,死了。他的突然死亡拉开了格罗夫家中一连串灾难的序幕。塞尔盖伊死后不到一周,老父亲便因为舞弊和挪用公款而受到审查,不久就感染了伤寒,死在监狱医院里。伊凡和他母亲一无所有无法谋生,只得卖掉了房子和所有家具。
在此之前,父亲还在职,伊凡在彼得堡大学念书,父亲每月给他汇七十个卢布,所以他从不知什么是贫穷;但现在,为了挣几个小钱而只得整天教家馆,做抄写工作,但是仍不免经常挨饿,因为为了让母亲活命,他把收入的大部分都给了母亲。伊凡心灰意冷。后来由于他得了一场病,便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家乡,他托老朋友帮忙在城里的县立学校谋到一个教书的位子。可是由于跟同事们不和,也得不到学生的尊重和喜欢,所以没干多久他便辞了职。这时他母亲也去世了,他有六个月无所事事,每天只靠一点儿干面包和自来水维持生活。后来他做了法院的干事,一直干到大病一场之后。
当他念大学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健康的人。他从来不喜欢与别人交往,而且他生性多疑又时常发脾气,所以,他没有朋友。他瞧不起小市民。他说话的声音响亮,激烈,不是带着讥讽和愤慨,便是带着惊奇和热心的口吻,不过他给你他永远是诚恳的感觉。不管人们跟他谈论什么话题,他所有话题都归结到一件事,即城里的生活无聊烦闷,市民们没有高尚的情操和趣味,过着糊涂的没有生气也没有意义的生活,流氓坏蛋吃得香甜,穿得时髦;正人君子却挨饿受冻;这个社会必须看到自己的缺陷,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和恐惧。在他眼里,人类只有两种:正直的人和坏蛋。一提到女人和爱情,他总是口若悬河,既热烈又引人入胜;可是,他从来没有恋爱过。
在这个小城镇里,尽管他的批评,苛刻,而且脾气非常暴躁,但是大家仍然喜爱他,背后人们总是亲切地叫他的爱称——万尼亚。他与生俱来的文雅、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正派的作风、纯洁的道德观、破而小的礼服、病弱的身体和外貌、家庭的不幸,使人们产生了一种善良的、热情的、忧郁的感觉。他读过很多书,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本城市民的眼里,他很博学,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
他一有空便坐在俱乐部里,翻阅杂志和报纸;从他的脸色看来,他好像不是用眼睛在看书,而是用嘴在吞吃,来不及消化。后来人们认为看书读报是他病态的嗜好,因为不管是什么,即使是去年的报纸或者日历他也总是看得津津有味。
三
一个秋天的清晨,伊凡?德密特里奇手里拿着一张执行命令书,到一个市民家中去收钱。他心情忧闷,呼吸不畅。在一条小巷里,他遇到两个戴镣铐的犯人,由四个带枪的士兵押着。以前伊凡常常遇见囚犯,并对他们充满同情和不安;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一天他也会送到监狱里去。从那个市民家出来后,他便径直往家走,在邮政局附近碰见了一个他认识的警察,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不知什么原因,他内心充满了惊惧。回到家中,整整一天他坐卧不宁,那些犯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总在他眼前浮现。傍晚时候,他没有点灯,晚上他辗转反侧,总感觉有一天他也许会被逮捕,被关进监狱。
他知道自己过去根本没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而且断定将来也不会;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偶然在无意中做错了事,不是也有可能的吗?受人诬陷,最后在审判时出了错也是常有的事。人们从生活经验中得到的教训:要饭和坐牢谁都有可能遇上。目前,审判错误经常发生,不足为奇。凡是对别人的痛苦在职务上或业务上有特殊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官、医生等,时候一长,也习惯成自然,即使法官有心,也经常对诉讼人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在这方面,他们跟杀牛宰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本质的区别。既然如此,那么为了剥夺无辜的人的一切财产权,总有一天判他有罪把他关进监狱。请你在这个离火车站仅有二百俄里(注:一俄里约合中国两里)的小城里,去找正义和保障吧!其实,既然各种暴虐行为已经被社会认可并接受,那么各种怜悯行为,如无罪释放的判决,会引起强烈的不满和仇恨。
第二天清晨,伊凡仍惊恐不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完全相信,自己随时随地都有被逮捕的可能。他确信这些不愉快的想法不会无缘无故地占据他的头脑。
正在此时一个警察慢慢地从窗前经过,并往窗内看了一眼。他心想,难道这是无缘无故的吗?同时,恰有两个人默默地站在房子附近一动不动。他暗想,他们为什么沉默?
从此,伊凡每天都从早到晚提心吊胆。凡是路过窗口或者走进院子里来的人,他都觉得他们是特务或者密探。每天中午警察局长都坐着马车从大街走过,到警察局去;可是伊凡每次都觉得他的车子跑得非常快,脸上有一种奇特的神情;好像他急着要去报告,城里隐藏了一个很重要的犯人。每次有人拉铃或敲门,他都会吓一跳;每当在女房东屋里碰到陌生人,他就会惴惴不安;在街上一遇见警察和士兵,他就向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经常被逮捕的噩梦惊醒,连着好几夜都难以入睡,可是他大声打呼噜,深呼吸,好像睡熟已久,好让女房东误以为他一切正常。不过他又相信这些惊恐不安都是心理作用,非常荒唐可笑;如果把眼光向远处看,即使坐牢,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只要自己灵魂纯洁干净就行。他越是有理性地、有条理地客观分析,他那内心的不安就越强烈越痛苦。伊凡认识到出这种思考和做法无济于事,他完全任凭灰心和恐惧来摧残折磨自己。
他开始躲避别人,生活也越来越孤独。对于一直感到厌烦的工作,现在他简直没法再干下去。他担忧有人会设法引他走进圈套中,趁他不注意时在他口袋里塞一笔钱,然后揭发他;或者他不小心在公文上出了个小错误,别人就告他舞弊;或者丢了别人的钱而无法交差。他每天这样想象着,同时他对外界的兴趣,对于读书看报的兴趣,却日益减弱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也产生了危机感,认为自己再也记不住书中的文字了。
春天来了,在靠近墓园的山沟里发现了两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从死者的衣着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太婆,一个是未成年的男孩,他们身上都带有因伤致死的痕迹。城里人都在谈论那两具死尸和没有查明的凶手。伊凡担心别人污蔑他是杀人犯。他走在街上,经常微笑着向熟人打招呼,而脸色却红一阵白一阵。他说世上再也没有比杀害弱者和没有保障的人更令人憎恶的罪行了。可是他很快就觉得筋疲力尽,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以他现在的情况和心态,最好躲到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那个地窖里呆了整整一天,第二个白天他仍呆在地窑里,但后来实在太冷,天一黑他就像贼一样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站在房中央,听着外界的一切响动,直到天亮。清晨,几个修理工来修理炉灶,伊凡清醒地知道,但内心好像有另一种恐怖的声音在恐吓他:这些工人是警察扮的。他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沿着大街奔跑,一只狗跟在他身后乱叫,一个农民在他身后大声呼喊,可是他都没在意。伊凡觉得追赶他的是全世界的暴力,他的恐惧冲跨了他的理智。
终于有人拦住了他,把他送回家,女房东赶紧去请医生。安德列?叶菲密奇(关于这个人后面文中还将提到)吩咐在他的额头上放个冰袋,然后让他服了一点儿桂花水,临走时对女房东说,他不再来了,因为他对人发疯这种病也无能为力。因为家里没有人照顾他,所以不久他就被人送到医院里,与花柳病病人同处一室。由于他晚上睡不着觉,大喊大叫,常常打扰其他病人,所以安德列?叶菲密奇下命令,将他转送到第六号病房。
一年之后,城里人没人再提到伊凡?德密特里奇,女房东将他的书堆在屋外的一辆雪橇上,后来被小孩子偷去当废纸卖掉了。
四
现在,在第六号病房里,伊凡?德密特里奇左边的邻居,就是犹太人莫伊塞伊卡;他右边的邻居是一个胖农民,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只知道吃东西;他几乎没有感觉,一股酸臭味从他那儿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