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六号病房 (7)
“何必这样说呢?”安德列?叶菲密奇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最后历程中,感受过我这种感觉。当有人告诉您,您肝脏有病,而且您信以为真,从此开始找医生治疗,或者有人告诉您说您是疯子或者罪犯,也就是说,有一天您忽然发现别人都注意您,议论您,那么您就应该相信,您已经走进绝路。您极力想澄清事实,跳出绝路,其结果只能越来越糟。那您只好听天由命啊!我觉得是这样,事实也正是如此!”
窗洞那里挤满了等着寄挂号信之类的人。安德列?叶菲密奇见此就站起来告辞,密哈益?阿维梁尼奇再次让他答应进医院的事,然后送他到外门口。
黄昏时分,霍伯托夫来到安德列?叶菲密奇家。霍伯托夫只字不提昨天发生的事,他说:
“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您是否愿意跟我会诊一个病人?”
安德列?叶菲密奇爽快地答应下来。他们一起走出他家,此时他走在大街上,心里暗自高兴,因为总算有个机会使他弥补昨天的错误;霍伯托夫对昨天的事只字不提,分明是原谅他了,因此他非常感激。真没有想到这个在他眼里没有教养的人居然也懂了一些道德。
“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列?叶菲密奇问道。
“在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去看一看了……今天正是个好时机!”
他们走进医院房,向第六号病房走去,他们走进那间小屋,尼基达还是那样,从垃圾堆里跳出来,向他们立正行礼。
“这儿有一个病人肺部有问题,似乎是并发症,”当他们一块儿走进病房时,霍伯托夫说,“您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我的听诊器,马上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
十六
天黑了,伊凡?德密特里奇仍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那个瘫子呆坐着,好像在轻声地哭。胖农民和从前的检信员已经睡着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在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床边坐下,等着霍伯托夫。等了半个钟头,霍伯托夫仍没回来。尼基达却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件长袍式的睡衣、一身衬里衣裤、一双拖鞋。
“请换上您的衣服,老爷,”他轻声说,“您的床在这边,”他说着把医生领到那张床去,这张床分明是刚搬来的。“没关系,上帝会保佑您,您会早日复原的。”
安德列?叶菲密奇一下子全明白了。——圈套!他心里咒骂道,他按照尼基达的指点,到那张新床上坐下;看见尼基达站在那里等着,就顺从地穿上尼基达送来的衣服,
“上帝保佑您,祝您早日康复!”尼基达说着收拾起安德列?叶菲密奇脱下的衣服,抱走了,并随手锁上了房门。
“没关系……”安德列?叶菲密奇宽慰自己,内心却非常愤怒又羞愧,他裹紧睡衣,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这也没关系了……这件睡衣与礼服、制服没有本质区别,不用再管它……”
可是他的手表呢?笔记簿呢?他的纸烟呢?他甚至想到了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裤子、坎肩外套了。乍一想这件事很简单,可是,越想越觉得古怪,简直有点离奇,不能理解。安德列?叶菲密奇觉得女房东白洛娃的房子跟第六号病房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想到伊凡?德密特里奇醒来,看见他穿一件与他的相似的睡衣,心里就感觉非常害怕了。他在房间里走一会儿,又坐下,再走一会儿,又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简直无法想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上一天,一个星期,甚至像这群疯子似的,成年累月住下去。他透过窗子看外面的黑夜,心想,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始终坐在这儿,想心事吗?思索人生和哲学吗?不,这绝对不行,绝不是人呆的地方!
安德列?叶菲密奇躺下去,可是马上又坐起来,床板冰凉,他觉得浑身在抖,他下床去走动。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他想着,“这个误会必须得到澄清。这绝对是个误会……!”
这时,伊凡?德密特里奇醒了,他坐起来,他盯着医生,好像做梦一般。后来他终于看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现实。他马上显出了幸灾乐祸、讥讽嘲弄的表情!
“哈哈!我的朋友,他们也把您安置到这里来啦!很高兴。现在别人也要吸您的血,这叫报应。太好了!老天有眼,报应呀!”
“这里面一定有个天大的误会……”安德列?叶菲密奇,他耸一耸肩膀,假装镇静地说,“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伊凡?德密特里奇,不再理他,又躺下去接着睡他的觉,只听他嘟嘟哝哝地说:“该诅咒的生活!这种什么辛酸地方,犹如地狱般,令人心痛,在这种地方,生活不会因我们的苦难而在结束时给我们什么补偿,没有人同情我们,我们只能以死亡来结束生活。死亡后,被勤杂工拖到地下室去,连棺材都没有。呸!这又有什么关系……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轮到我们过好日子,高高在上,到那时我们要重回这里,吓一吓那些败类,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来这儿坐一坐!……”
莫伊塞伊卡回来了,认出了医生,他还是那句话:“给我一个小钱!”看见医生在此,他一点不感觉有什么异样。
十七
安德列?叶菲密奇走到窗口,天已经黑下去了,天空中升起了一轮弯月。这是监狱!这里的人都成了罪犯。医生心里越来越惊慌,他不敢面对现实了。
“这就叫现实生活!”安德列?叶菲密奇想。
他听到身后有人叹息,他赶紧回头,看见一个胸前戴着亮星章和勋章的男子正朝他微笑,调皮地眨眼,好像游魂一般,他吓了一跳。
他极力对自己说:月亮、监狱并没有什么可怕;勋章人人都会戴的,人间一切早晚会腐烂,化为泥土,不留一点儿痕迹。可他越这样自我安慰,就越恐惧。他急得双手抓住窗上的铁栏杆,使劲地摇晃,但是无济于事。
最后,他走到伊凡?德密特里奇的床边坐下。
“我支持不住了,”他喃喃地说,浑身发冷,头上冒着冷汗,“我要倒下去,我受不了啦……”
“您那套哲学不是可以自救吗?”伊凡?德密特里奇讽刺道。
“我的天,……对了,……上一次您说俄罗斯没有哲学,可是在那里无人不谈哲学,那些都是无名小卒。然而无名小卒谈谈哲学,本来也没有什么害处啊,”安德列?叶菲密奇说,“那么,我亲爱的,您为什么要这样讥笑我,嘲讽我呢?当无名小卒不满足时,怎么能不谈哲学呢?一个有头脑有智慧,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有自尊心,追求自由,却无路可走,只能跑到一个肮脏的、愚昧的、糟糕的小城来做医生,把一辈子的大好时光都消磨在了吸血杯、蚂蝗、芥子膏上面!蒙混诈骗,庸俗空虚!唉,我的天呀!”
“您现在瞎说有什么用,如果您不愿意作医生,您还可以去做钦差大臣呀。”伊凡?德密特里奇说,他好像认定,一个吸血者的下场就应如此。
“我做梦都不敢这样想,不管怎样我也办不到。我懦弱,亲爱的……以前我知足常乐,恬淡平静。我勇敢而清醒地思考,但是生活刚刚粗暴地碰到我,我就泄气了……太懦弱了!我想您也一样,我亲爱的。可是您刚走进生活就厌倦了,害病了……我们简直太软弱了!”
安德列?叶菲密奇感觉的恐惧和冤屈,同时一种没法摆脱的渴望折磨着他。
“我要出去,我亲爱的,”他说,“我要叫他们在这里点盏灯,这里太黑了,……我受不了啦,这里太冷了……我要出去……”
安德列?叶菲密奇走到门口,使劲摇门,门打开了,尼基达就站在门口。
“您想去哪儿都不行,绝对不行!”他没等医生开口便说,“现在到睡觉的时候了!”
“我想出去,只到院子里散散步,我并不走远,一会儿我还会回来的,求求你,……”安德列?叶菲密奇有生一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乞求一条出路。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犯禁的。您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您现在必须回去睡觉!”尼基达说完就砰地关上门,上了锁。
“可是,我出去散散步,对别人又有什么妨害呢?”安德列?叶菲密奇问,“我无法弄明白,尼基达,你快放我出去!”他的嗓音开始打颤了。“我一定要出去!”
“不要乱来!不许犯禁!”尼基达一再地警告他,同时也变得凶狠起来。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德密特里奇忽然跳起来朝尼基达大喊大叫,“你有什么权利不准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能让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上说得很清楚,不经审判不能剥夺人的自由!这是压迫!这是专制!”
“就是!”安德列?叶菲密奇听到伊凡?德密特里奇的话,似乎来了勇气,也更加愤怒地大叫,“我一定要出去,你无权扣留我,你这是犯法!放我出去!”
“听见没有,你这只蠢猪,野兽!”伊凡?德密特里奇大叫,用拳头使劲地捶门。“开门!蠢货!否则我就把门砸碎!你这个屠夫!”
“开门!”安德列?叶菲密奇也跟着喊道,浑身发抖,“你给我开门,听见了没有?”
尼基达隔着门回答道:“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人听得见。”
“至少你要把叶夫金尼?菲奥朵里奇叫来!就说我请他这儿来……我有事要直接问他!”
“你不用着急,明天他自己会来的。”尼基达在冷笑,“你现在最好去睡觉,吵也没用!”
“他们绝不会放我们出去!”伊凡?德密特里奇说,“他们让我们在这里像猪一样活着,然后死去,最后腐烂。啊,我的天呀!难道这整个世界的所有苦难都让我们来承担?而这些混蛋真的会得到上帝的宽恕吗?那么正义何在?法律又何在?开门,蠢货,我要自杀啦!”他喊道,并使出全身的力量去撞门。“我要把我的脑袋撞碎,那么你就是杀人犯!凶手!”
尼基达终于无法忍受了,很快打开门,粗暴地把安德列?叶菲密奇往后推,然后朝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安德列?叶菲密奇立即觉得有一股咸味涌上来,他倒在床边,他的手大约在流血。他摇着胳膊好像要抓住什么,同时感觉尼基达在他背上猛打了两下,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同时伊凡?德密特里奇也发出了两声惨叫,多半他也遭了尼基达的拳打。
然后一切都平静了。安德列?叶菲密奇躺着,呼吸微弱,他害怕再次挨打,可他分明觉得有人拿了一把镰刀,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几乎晕过去。他只好咬着枕头,忍受着痛苦。痛苦忽然让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让人无法接受的思想:屋子里的这些人,若干年来天天受着他今天所经历过的苦痛。二十多年来他怎么从未想到过这件事,他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狱存在,他似乎也不愿知道。过去他不懂什么叫痛苦,在他的头脑中根本没有痛苦这个概念,但这又怎能怪他;不过他的良心却跟尼基达同样的无情、铁硬,使得他浑身变得冷冰冰的。他跳起来,想用尽力气大喊一声,赶走自己的痛苦,获得力量冲出去把尼基达打死,然后杀死霍伯托夫、总务科长、助理医务员、最后再自杀;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劲,胸膛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腿也不听使唤。他喘着气,撕扯睡衣和胸前的衬衫,企图将它们撕个粉碎。不知何时,他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他所幻想的那一切根本没有实现,甚至没来得及说出来,现在他除了等死似乎没有别的事能干了。
十八
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后发觉头痛得厉害,耳朵嗡嗡作响,全身虚弱无力昨天他心惊胆颤,甚至连惨淡的月光都怕,而且真诚地说出了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的思想感情。可是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已经对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
他不吃不喝,也不说句话,连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躺着,只有大脑还在运转。
“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了,”当他们问他话时,他心想,“我已经不想跟你们说,那些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了。”
晚饭后,密哈益?阿维梁尼奇给他送来零点二五磅的茶和一磅蜜饯水果。达留希卡也来了,傻乎乎地默默地在床边站了整整一个小时。霍伯托夫医生终于也来了,给他拿来一瓶溴化钾,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吩咐尼基达给病房消消毒。
将近傍晚时,安德列?叶菲密奇死了,死于中风。刚开始时他浑身发抖,感觉恶心,后来他的手指和脚趾开始变得麻木,他的身子开始冰凉,肚子麻木了,胸口麻木了,最后脑袋也麻木了,他的眼睛失明了,耳朵变聋了。在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一切都变成了绿色。安德列?叶菲密奇明白他的末日已到,他想起了伊凡?德密特里奇、密哈益?阿维梁尼奇、霍伯托夫、达留希卡……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相信不朽。如果真的不朽,会是怎样?可是他并不希望不朽,但只想了想就撒手人寰了。一群优雅的美丽的驯鹿围着他跑来跑去,他以前在书中读到过这样一群鹿,是专门迎接人的灵魂的;随后一个农妇向他伸出手来,手里拿着一封挂号信……密哈益?阿维梁尼奇说了句什么话。安德列?叶菲密奇从此掉进了被遗忘的深渊,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农民出身的医院佣人,把他抬到他经常去听圣歌的那个教堂里去。
在那里他躺在桌子上,睁着眼睛,第二天清晨,塞尔盖伊?塞尔盖伊奇来了,在向基督做完祷告之后,把十字架放在他的嘴边,把他的眼睛阖上了。没有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