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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在流放中 (2)

第十九章 在流放中 (2)

他们父女俩始终并排站在我的渡船上,她笑着,她父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对了,谢米扬,’他说,‘即便在西伯利亚,人也能活得下去。在这西伯利亚,还是有幸福的,看,’他说,‘我的女儿是多好啊!方圆一千俄里内,大概你是找不着另外一个像她的姑娘了。’‘您的女儿不错,’我说,‘您的话确实不假……。’但是我心里却在说:‘等着瞧吧……这小姑娘正年轻,她青春活泼,热血沸腾,她要生活,但是在这儿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她果真憔悴了,老弟……她害了病,萎了,蔫了,她如今都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了。她害了痨病。看,这就西伯利亚的幸福,见它的鬼!这就叫人在西伯利亚也能活得下去……他经常骑马上这儿上那儿去找不同的大夫,把他们请回家去给他女儿看病。哪怕听别人说二三百俄里外有个大夫或者巫师,他都会马上坐车去找。为请大夫,他花了好多好多的钱!他还不如把钱拿去买酒喝了算了……总之她的女儿是治不好的。她肯定会死的,那时他可就真的完蛋了。他伤心透顶,想上吊自杀,要么就偷着逃回俄罗斯去——一定会这样的。他偷着跑掉,又被人抓住,接着他吃官司,罚苦役,他还要尝尝皮鞭的滋味……”

“好!好!”鞑靼人嘟哝着,浑身直打冷战。

“什么事好啊?”“聪明人”问他。

“妻子,女儿……苦役又算得了什么,苦恼又能算得了什么!——总之他已经见着了他的妻子,见着了他的女儿……你说,任何东西都不要!但是什么叫‘什么都不要’,去它的!他妻子和他一起住了三年——那是上帝莫大的恩典!‘什么都不要’,去它的!三年,好。你懂不懂?”

鞑靼人全身发抖,吱吱唔唔地说是求上帝别让人在外乡生病,死掉,埋在又黑又冷的地里才好;又说假如让他妻子来和他团聚一天,即使就只有短短一个钟头也好!他也心甘情愿地为这点儿幸福吃任何的苦头,而且还会感激上帝。能享受一天的幸福总比什么也得不到强!

后来他又说他的妻子漂亮,聪慧,但却被他丢在家里了。之后他抱住头,哭了起来。他对谢米扬发誓说他自己并没有犯过法,他是受了冤枉的人。他一个叔叔和两个哥哥抢了农民的几匹马,还把那个农民打得半死,村社审判不公平,他有钱的叔叔并没事,而他们三兄弟却被判流放西伯利亚。

“你会慢慢习惯这里的!”谢米扬说。

鞑靼人沾着泪花的眼睛盯着火堆发呆。“聪明人”躺在火堆旁边,冷笑了一声,哼起小曲来。

“她和她父亲在一块儿有什么可高兴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他爱她,疼她,这不假;不过,老弟,你要对他留点神儿,他可是个严厉的老头子,让人感到害怕的老头子。年轻的姑娘可不喜欢严厉……她要温存,要嬉皮笑脸,要香水和发油。对了……唉,这种事,这种事啊!”谢米扬叹了口气,缓慢地站起来,“我的伏特加酒喝光了,也该睡觉了。怎么样?我打算进屋去睡了,老弟……”

此刻河岸边只剩下鞑靼人了,他觉得有些孤单,他的思绪又飞到自己的村子,想起了他的妻子,假如他妻子来住上一个月,哪怕住上一天,那该有多好;如果她想回去,也不勉强她,让她走好了,来住上一个月,哪怕只呆一天,也比什么都强。但假若他的妻子真的过来的话,他拿什么供养她呢?在这种鬼地方,她住到哪儿去呢?

“如果没东西给她吃,她怎么能活得下去?”鞑靼人默默地问自己。

他如今摆一昼夜的船,才能挣十个戈比;渡河的客人能赏些酒钱,但是大家把得到的赏钱都分光了,一个子儿也没给鞑靼人,反而笑话他。他整天吃不饱肚子,还挨着冻……此刻,他全身疼痛,发抖,但他连一床被子也没有,这里他虽也没有被子可盖,不过他至少还能生上一堆火来暖和身子……

“再过一个礼拜,等水退下去了,他们安排好摆渡的事后,除了谢米扬以外,其他人都用不上了;鞑靼人就得从这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求人家施舍,找零活儿干干。他妻子才十七岁;漂亮,娇气,害羞;怎么能让她不戴面纱,在村子里一户一户地讨饭吃?不行,这种事连一想都是令人害怕……

天已经亮了起来,村子里的公鸡已经在喔喔喔地叫着了。

鞑靼人觉得是在睡觉,但是还能听到自己的鼾声……当然,要是在希木彼尔斯克省的家里,他只要爬起来叫一声他的妻子,她一定会答应的;他母亲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但是,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可怕的梦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鞑靼人脸上略微出现笑容,他睁开眼睛,这河叫什么名字,伏尔加吗?

“有船吗?”河对岸有人在喊,“船呐!”

鞑靼人醒了,去叫其它伙伴们,把船划到对岸去。渡船船夫一面往河边走着,一面穿他们的破羊皮袄。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刺骨的寒气从河面上袭来,这条河让人觉得如此的可憎可怕。他们从容跳上驳船……鞑靼人和船夫拿起宽叶木桨,谢米扬用肚子抵住长船舵。对岸的叫喊声一直没有停,还放了两枪,大概认为该死的摆渡的睡熟了。或者跑到村里的小酒馆去了。

“得了吧,急什么!”“聪明人”深信上什么事都不用着急,总之忙乎半天还是一场空。

驳船从河岸边滑开,从树丛中飘了过去。

他们出了柳树丛,划到宽阔的河面上。对岸的人喊了起来:“快点!快点!”又过了十分来钟,驳船重重地撞在了靠岸的渡口上。

“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谢米扬嘀咕着,“这都是从哪儿来的,天才晓得!”

河岸上一个瘦老头子,他站在马的附近,纹丝不动;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努力地在回想什么事,对自己糟糕的记忆很气愤一样。谢米扬走上前去,赔了个笑脸;那人对他说:

“我要到阿那达谢甫卡去。我女儿又病重了。听说那儿有一位新来的大夫。”

他们把马车弄上了船,向对岸划去。谢米扬称呼华西里?赛尔盖伊奇的那个人,始终站着纹丝不动,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发呆;车夫请求在他面前抽会儿烟,他不答应,好像没听见一样。谢米扬瞧着他,嘲弄地对他说:

“哪怕在西伯利亚,人也能活得下去,能——活——得——下——去——哩!”

“聪明人”非常得意,好像他证实了一件事,好像他料事如神一般,穿狐皮袄的老头那苦副苦恼悲伤的样子显然让他非常快活。

“您如今赶车,路可不好走,尽是些烂泥,华西里?赛尔盖伊奇,”他说,此时马车已经套好了。“您应该再过两个礼拜去,那时路会干一点儿,不会十分难走的。要么,索性不去得了……如果您觉得跑这一趟路很值,那也就算了——但是您自己也明白,坐着车子整天跑东西跑的,到头来总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真的没什么用处。这可是我的老实话,信不信由你!”

华西里?赛尔盖伊奇,赏了酒钱,坐上车子走了。

“看看,他又跑去请大夫了!”谢米扬说,“可是谁又能请到真正的大夫,去他妈的!这人可真怪。上帝啊,请饶恕我的罪过吧!”

鞑靼人走到“聪明人”前,用仇恨和憎恶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浑身发抖,用非常不流利,还夹着鞑靼话的俄国话对他说:“他好……好;你坏!你坏!他……老爷是好人,非常好;你是畜生,坏!老爷是活人,你,死人……上帝创造人,是让人活下去,使人高兴、使人伤心,使人忧愁;但是你,什么都不要,因此你是个死人,是臭石头,是烂泥!石头才不懂要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要……你是石头,上帝不爱你,爱老爷!”

大伙都笑话鞑靼人说话。船夫们和谢米扬懒洋洋地走回茅草屋子去了。

“天可真冷!”有一个渡船船夫低声嘟哝着。

“是的,一点儿也不暖和!”另一个船夫也随声附和道,“这样的生活简直是让人受不了,如同在地狱……”

他们都躺下开始睡觉。风大得很,门一下子就被刮开了,满屋子里都是雪;没一个人想起身去关一下门——冷是冷了点儿,但是去关门——太麻烦了!

“这样挺好的!”谢米扬说,仿佛要睡着了,“愿上帝让大家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你身体非常结实,谁都知道,即使魔鬼也不敢来抓你!”

外面传来的声音跟狗一样在号叫。

“这是什么声音?是谁在外头?”

“是鞑靼人在哭。”

“唉……他这人,真怪!”

“他总有一天会习惯这里的——会习惯的!”谢米扬说着,马上就做起了梦。

其他几个人也马上就进入了梦乡。门依旧是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