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契诃夫短篇小说选
911900000004

第4章 生活琐事

第三章 生活琐事

一位脸堂红润、保养得非常好的青年,名叫尼古拉?伊里奇?别俩叶夫。他现年正好三十二岁,他有些财产在彼得堡,平时极其喜欢看赛马。一天傍晚他去探望奥里格?伊凡诺芙娜?伊尔宁,目前他们正同居在一起,或者像他与别人宣称地那样,就是正在将一段令人厌烦的、没有尽头的风流韵事无止境地拖下去。的确,这段风流韵事最初有趣的、热烈的一段早已经过去了;但那本书现在还没翻完,依然得往下进行,只不过是有趣的地方却没有了。

尼古拉?伊里奇看到奥里格?伊凡诺芙娜没有在家中,便在客厅里的躺椅上躺下,一门心思地等候她回来。

“尼古拉?伊里奇先生,您好!”一个孩子的声音传到了他耳里,“妈妈跟索尼雅到裁缝店里去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小孩儿是奥里格?伊凡诺芙娜的的男孩阿辽夏,今年八岁,他受到的照顾非常良好。小孩儿正躺在一个缎子的椅垫上,显而易见正在模仿最近在杂技团里看过的一个卖艺人,把两条腿依次向空中踢去。等到他那的腿踢不动了,他接着就开始抡胳膊,要么就是猛地翻个身跳了起来,双手拄地,以便使两条腿在空中竖起来。

“喂!你好,我的孩子,”别俩叶夫说,“原来是你呀!我刚才没看见你。你妈妈现在好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辽夏说,“事实上,妈妈常常不舒服。您知道,她是个女的,女人呢,尼古拉?伊里奇先生,经常有些灾呀病呀的。”

别俩叶夫无所事事,就开始仔细端详阿辽夏的脸。在他和奥里格?伊凡诺芙娜要好的整个一段时期内,他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个孩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小家伙;孩子总是在眼前,可他根本也没用心想一想他到底为什么在这儿,他是谁。

在昏暗的光线里,别叶夫看着阿辽夏可爱的脸,白亮的额头,还有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让他回想起他与奥里格?伊凡诺芙娜最初与他恋爱时的脸。这使他感到意外,也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一热。

“到这里来,小家伙,”他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男孩一蹦一跳地走到别俩叶夫跟前。

尼古拉?伊里奇抚摸着男孩瘦瘦的肩膀说:“我问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我们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是因为索尼雅和我以前只学识字和音乐,现在我们都已经开始学习法国诗了。您最近刮过胡子吗?”

“刮过。”

“对呀,我也看出来了。您的胡子比以前短多了。让我摸摸……您不感到痛吗?”“一点也不痛。”

“如果只拔一根胡子是会痛的。如果是抓一大把拔,反而却不痛了,这是为什么呢?可惜您没有络腮胡子,这儿的胡子倒是应该刮掉,只是两边儿的胡子都应该留着……”

阿辽夏躺在别俩叶夫怀里,开始玩弄他的表链。

“假如我上了高等学校,妈妈就会给我买一块表。要是有那一天,我就让她给我买这样一个表链……这个圆牌子真好玩!爸爸的牌子也和它儿一样。只是您的牌子上刻着小棍,而爸爸的牌子上刻着字儿……中间是妈妈的一张照片。爸爸现在已经换了一个表链,不是小圆圈串在一起的了,而是像带子一样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最近看见爸爸了吗?”

“我?……没有……我……”

阿辽夏惊慌起来了,感到自己的谎言让别人揭穿了,脸也变红了。别俩叶夫注视着他的脸,问:

“你见到你爸爸了吗?”

“没——没有!”

“好,你就乖乖地说吧,要凭人格保证……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在撒谎。你已经露馅了,耍赖也赖不掉的。说实话你见到爸爸了吗?就像对朋友那样告诉我吧。”

阿辽夏在犹豫不决。

“您不会向我妈妈说吧?”

“绝对不会!”

“以人格保证?”

“以人格保证。”

“您能发誓吗?”

“啊!你这孩子把我看成什么人啦?你有点儿让人讨厌了。”

阿辽夏向周围看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悄悄地对他说:“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千万不要告诉妈妈呀……对谁也不要说,这可是个秘密。祈求上帝千万别让妈妈知道呀,的否则话我们就会倒霉的呀!——索尼雅、我、佩拉盖雅……好吧,您听我讲……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索尼雅和我都能够看到爸爸。一到那两天,在吃晚饭之前佩拉盖雅领着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我们便暗地里到阿普菲尔饭店去,无论哪次爸爸肯定都在那儿等我们……他每次都在一个单间的雅座里。”“你们在饭店里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干什么!我们首先向爸爸问好,在此之后我们就围着桌子坐好,爸爸就请我们吃馅饼呀,喝咖啡呀。我们吃得都特别多。我们为了不被妈妈发觉,不得不在吃晚饭时拼命再吃一些。”

“那你们又说些什么呢?”

“和爸爸谈话?那可没说什么。他又抱我们,又亲吻我们,给我们讲千奇百怪的笑话。他说将来我们长大了,就带我们和他生活在一起。索尼雅不愿去,可我答应了。我会惦记妈妈,不过那没关系,我可以给她写信嘛!爸爸心眼儿很好的。他还同意给我买一匹马呢。可是我总是搞不明白:妈妈怎么不找他回来一起住,为什么她不允许我们去见他。要知道,爸爸很爱妈妈。他每次都要问我们:她怎么样呀,她平时都做些什么。要是妈妈生病了,他就老是这样,抱着头,还不停地来回步来。他还总叮嘱我们要尊敬妈妈,听她的话。您听听,难道我们真是命苦吗?”

“啊!……怎么了?”

“爸爸也是这样说的。‘你们是苦命的孩子。’他说起来很是奇怪,真的。‘你们命苦,’他说,‘我命苦,妈妈也命苦……你们要向上帝祷告,’他说,‘为你们自己,也为妈妈。’”

阿辽夏呆呆地有些出神儿。

“哦,原来……”别俩叶夫嘟哝道,“你们原来是这样。你们约定在饭店见面,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是的,佩拉盖雅肯定不会对她说这件事情的。爸爸前天还给我们几个梨吃呢,我吃了两个,真是太甜了!像果子酱似的。”

“我再问你,他有没有说过关于我的话?”

阿辽夏看着别俩叶夫的脸,耸了耸肩膀。

“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他到底说过些什么?举个例子也可以!”

“那您一定不要生气。”

“那倒不会,怎么,难道他讲过我的坏话?”

“坏话倒是没说,不过您应该知道他生您的气了。他说正是因为您,妈妈才苦恼……还说您将来会毁了妈妈。他这个人就这么的奇怪!我还告诉过他,说您很和气,从未骂过妈妈。可他却一直在摇头。”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毁了你们的妈妈。”

“是这样的,可您一定不要生气呀,尼古拉?伊里奇先生。”

别俩叶夫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这真让人惊讶……而且滑稽!”他生气地说,“这应该怪他自己,相反却埋怨起我来了。他居然跟你们说我伤害了你们的妈妈。我不得不说他是在冤枉我。”

“是啊,可是……可是您说过您是不会生气的呀。”

“我告诉你这事与你没关系,而且我也并没生气。哼……这真是让人气愤。不知为什么就给牵连进去。现在,好像我应该负什么责任一样。”

此时,门铃响了。小男孩立即从他坐的地方站了起来,跑向门去。过了片刻以后一位太太走进房间,后面跟着一位小姑娘。这位太太便是阿辽夏的妈妈,奥里格?伊凡诺芙娜。别俩叶夫依然在走过来走过去。

“不过也是,不怪我,又能怪谁呢?”他低声自言自语,“他能够这么说。谁叫他是个受了委屈的丈夫呢。”

“你到底在那儿嘟哝什么呢?”奥里格?伊凡诺芙娜问他。

“我在说什么?……哼,你倒应该听听你的合法丈夫一直都在散布的谣言。我居然成了一个坏蛋、流氓。我毁了你和这些孩子。让你们痛苦,只有我独自快乐!我真快乐呀!”

“可是我还是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伊里奇,究竟怎么了?”

“哼,你还是让阿辽夏跟你说吧!”别俩叶夫指着小男孩对伊凡诺夫娜说。

阿辽夏的脸红了,随即又变得极其苍白,他的脸恐惧得有些发抖了。

“尼古拉?伊里奇,”他用其实并不小的声音低语着,“嘘!”

奥里格?伊凡诺芙娜用奇怪的目光盯着阿辽夏,随后又看了看别俩叶夫,不过立即又转过头来看着阿辽夏。

“你问他吧,”别俩叶夫道,“佩拉盖雅,把他俩带出去带到饭店里,和他们的爸爸约好在那儿见面。这并不算上什么,关键在于他们那爸爸是位遭了殃的人。于是,我就成了破坏你们生活的坏蛋……”

“尼古拉?伊里奇先生,”阿辽夏差不多是在哀叫道,“您怎么这么说,您可是答应过我的,以人格保证过的!”

“去你的吧!”别俩叶夫向他摇摇手,说道,“这件事情要比什么人格担保都更加重要。我最讨厌的就是说假话,假正经!”

“我还没有彻底弄明白,”奥里格?伊凡诺芙娜说,眼睛里含着泪水,“告诉我吧,阿辽夏,你确实见到爸爸了吗?”

阿辽夏没有回答问题。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别俩叶夫。

“这不是真的,”母亲说,“我得去问问佩拉盖雅。”

说到这里,奥里格?伊凡诺芙娜转身就出去了。

“您说,您可是用人格保证答应过我的!”阿辽夏激动得全身发抖。

别俩叶夫仍然对他是摆摆手,并不理会他。他身体里面装满了愤怒,彻底忘了有这样一个孩子正在面前,这和他平时没把这个孩子放在眼里几乎一样。阿辽夏躲在墙角里,痛苦地给索尼雅讲了他是怎么上当的。他气得浑身发抖,讲话也语无伦次,还边讲边哭。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毫无掩饰地亲眼目睹了欺诈;在这以前,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甜梨、馅饼、贵重的手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还不知道名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