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薇洛琪卡 (2)
“我刚才在问您……”
“对不起,我没听到您在说什么。”
直到此时,奥格涅夫才发现薇拉有些变样了。她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她呼吸的颤抖,传染到她的手、嘴唇、脑袋上;披下来飘在她额头上的卷发不像平时那样是一缕,而是两缕了……她显然是怕直接对着看他的眼睛,想尽办法掩饰她的激动,一会儿摸一摸她的衣领,过一会儿又把红披肩从这边肩膀上挪到那边肩膀上去……
“您是着凉了吧,”奥格涅夫说,“在雾里坐着可不好。我来送您nach-haus(德语:回家)。”
薇拉没有说话。
“怎么啦?”伊凡?阿历克塞奇笑着说,“您默默不语,不理睬我讲话。您是不舒服,还是生气了?嗯?”
薇拉想用手掌贴紧靠近奥格涅夫那边的脸颊,但又突然收了回去。
“可怕的局面……”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可怕!”
“为什么可怕?”奥格涅夫问,没有遮掩自己的惊奇,“怎么啦?”
薇拉仍旧呼吸急促,颤动着肩膀;她背过脸去,说:
“我要跟您说几句话,伊凡?阿历克塞奇……”
“我听着呢。”
“大概您会觉得奇怪……您也许还会大吃一惊, 但是,我顾不得了……”
奥格涅夫又耸了耸肩膀,准备好了听她说些什么。
“是这样的……”薇拉开口说,低下头去,用手指扯披肩上的小圆穗子。“您也清楚……我想跟您说的是这么一句话……您会觉得奇怪……荒唐,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薇拉的话逐渐轻下去,简直听不见了,突然又被哭声打断了。伊凡?阿历克塞奇慌忙地嗽了嗽喉咙,但也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绝望地向周围里瞧了一眼。他不习惯于看见眼泪,感到自己的眼睛也酸痛起来。
“唉,这可怎么好!”他尴尬地嘟哝道,“薇拉?加甫里洛芙娜,我想知道:请问您这是因为什么?您……您病了吧?再么,是不是有谁欺负了您?告诉我,兴许我能,比方说……帮个忙。”
他尽量安慰她,小心地移开蒙在她脸上的手,她就含着泪向他微笑,说了一声:
“我……我爱您!”
这名话虽然那么简单,那么平凡,是用普通、人的话语说出来的;但是奥格涅夫却窘极了,掉过脸去避开薇拉,站起来,他惊慌了一会儿,随后又恐惧起来。
由于告别和甜酒引起的哀伤的、热情的、感伤的心情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下去的是尖锐的、不愉快的别扭感觉。他心里烦乱;他斜起眼来看薇拉;假如她现在说出爱他的话,就消除了具有女人魅力的那种高不可攀的风度;他觉得她更矮,更丑了,更平庸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惴惴不安地暗自想道,“可是我究竟……爱不爱她呢?问题就在这儿了!”
她终于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最难说的话说出口,反而呼吸得轻松而畅快了。她也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伊凡?阿历克塞奇的脸,开始很快地、热烈地、不能自已地讲起来。
但凡突然被吓呆的人,事后总想不起来在那吓坏他的事情发生以后还有什么声音;正是如此,奥格涅夫也想不起薇拉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字眼。他仅记得她说话的大概意思,她那些话在他心里引起的感触。他记得她好像激动得很,激动得嗓音发闷,而且有点儿哑;音调非常特别,既好听又激动。她又哭又笑,眼眶里闪动着泪珠,对他说:从他们相识的头一天起,他那新奇超凡的风度、他的智慧、他的善良伶俐的眼睛,他工作和生活的目标,就使她爱恋不已,她热烈、深刻、疯狂地爱他;每当夏天从花园里回家时,一看见前厅里挂着他的大衣,或者远远地听见他的说话声,她的心里就凉凉地发颤,感到一种幸福;即便他讲了一句不经意的笑话,也会引得她大笑起来;她觉得他小笔记簿上的每个数目符号里都有一番十分聪明的、十分伟大的意义;她觉得他那有节疤的手杖比树还要美。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在听她讲话;但是奥格涅夫的心里却在起着奇怪的、不愉快的变化……薇拉美丽得迷人,对他倾吐着她的爱情;她讲得又流畅又热烈;但是他既不兴奋,也不觉得愉快,即便他并不想这样。他只感到同情薇拉,想到这个好姑娘为他受过的苦就感到痛苦和抱歉。到底这是由于他读书太多理智特别发达呢,还是由于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常常是妨碍生活的、无法克服的喜欢为人处世永远保持客观,那只有天知道了。总之,他只认为薇拉的痴迷和痛苦似乎太甜,不严肃,他的感情也愤慨起来,悄悄地对他自己说:他目前的所闻所睹,从自然观点和个人幸福的观点来看,比所有的统计工作、书本、真理要严肃得多……他生自己的气,怪自己不好,但是他又不知道他错在哪儿。
使他越来越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他总得说话才行。照直说“我不爱您”,他说不出口;他又不可能叫自己说一句“对了,我也爱您”,因为无论他怎样搜索他的心灵,却总找不到一丁点儿这样的感情……
他无言地沉默着,同时她却在说:只要能够看见他,能够从现在起就跟着他到他要去的地方去,只要做了他的妻子和助手,那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假若她被一个人丢下,那她就会伤心得死去……
“我在这儿住不下去了!”她说,绞着两只手,“我厌恶这所房子、这片树林、这种空气。我难以忍受永远不变的平静和没有目的的生活,我受不了我们那些人,他们彼此毫无分别,没有光彩、苍白无味,如同白开水一样!他们都亲热、温和,因为他们都吃得挺饱,一点儿也不知道奋斗是什么,甚至痛苦是什么……我巴不得住在那些又大又潮的房子里,和受苦的人住在一起,受工作和贫困的折磨……”
这话,奥格涅夫也感到似乎太甜,不严肃。薇拉虽然已经说完,他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默不作声又是不行的,他就模模糊糊地说:
“薇拉?加甫里洛芙娜,我非常感激您,但是……但是我觉得我配不上那样的……您那方面的……感情。而且,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应当给您讲清楚……幸福是建立在平等关系为基础的——那就是说双方……同样的爱……”
但是他马上又为自己的含糊的话语害臊,住了嘴。他感到此时此刻他的脸显得那么呆板、惭愧、愚蠢;感到自己的脸很紧张、做作……薇拉肯定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实情,因为她突然间又变得庄重起来,脸色发白,垂下了头。
“您得原谅我才好,”奥格涅夫含混不清地开口,受不住这种沉默,“我其实非常尊敬您,因此……我非常痛苦……”
薇拉猛地扭转身,很快地往庄园方向走去。奥格涅夫跟着她。
“不,不用来!”薇拉说,向他摆了摆手。“不用来了;我自己一个人能够回去……”
“哦,不行……无论如何,我总得送您回去才可以……”
不管奥格涅夫说了什么话,他总觉得每一句话都使他感到平庸可憎,惭愧的感觉在他心中逐渐地增长起来。他暗自气恼,握紧拳头,骂自己对女人冷淡、笨拙。他想尽办法要挑动自己的感情,就盯着薇拉的美丽的身材,瞧着她的发辫,瞧着她的小脚在沙土路上留下的足迹;他记起她的话语和她的眼泪,但是所有这些都只能感动他,却不能让他心动。
“唉,总不能逼自己去爱啊!”同时他又想,“但是,如果不去逼自己的话,我到什么时候才会爱呢?我可快三十岁了!我从未遇见过比薇拉更好的女人,将来估计也绝不会再遇见……唉,这种该死的衰老!我才三十岁就老了!”
薇拉在他前面越发走得快了。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直低着头。他觉得她伤心欲绝,脸似乎瘦多了,肩膀也窄多了……
“我可以想得出她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她肯定害羞至极,痛不欲生,甘愿死了才好!我的天,这感情包含了那么多的生命、诗情、意义,真是连石头人都会被感动;但是我……我愚蠢,我该死!”
走到花园门口,薇拉看了他一眼;她的背往前弯一下,围好披肩,快步顺着林荫路走去。
这里只剩下伊凡?阿历克塞奇孤身人了。他在路上寻找着薇洛琪卡的脚印,无法相信那个他自己非常喜欢的可爱姑娘刚才向他倾吐了她的爱情,也无法相信他会那么笨拙、那么干脆地“回绝”了她!他这才有生以来第一回凭亲身经验意识到,人的行为是很少由他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的,而且亲自意识到一个正派的、诚恳的人违背本心而惹得自己身边的人受到残忍的、不应得的痛苦以后是怎样的心情。
他受到良心的折磨,等到薇拉不见了,他却开始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一件十分珍贵的、十分亲近的东西,而且永远不会再找到了。他觉着和薇拉一起溜掉的,还有他的一部分青春;还觉着他白白渡过的那段时间永远无法再重现了。
他走到桥头,站住,呆呆地想心事。他看得非常明白:这里的原因不在外部,而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自己承认:这并非智慧的人夸耀的那种理智的冷淡,也不是自私自利的蠢材的冷淡,只是灵魂之花的凋谢,在美丽面前的麻木,由教育、纷扰的谋生的斗争、公寓中的独身生活所造成的未老先衰罢了。
伊凡?阿历克塞奇记得那时他又走回去了。他用回忆来强迫他自己,强迫自己想象薇拉的样子,很快地向花园走去。那条熟识而又温驯的狗卡罗热情地摆着尾巴,走到他面前,嗅嗅他的手……只有这个活东西看见他绕着房子走了两三圈,站在薇拉的黑窗口附近,不住地唉叹,然后走出了花园。
一个小时以后,他回到了城里,累得筋疲力竭,把自己的身子和发烫的脸靠在大门上……
“天天夜里老是出去乱跑……”客栈主人来给他开门,抱怨着,他穿了一件大概是女人衣服的长睡衣。“与其这么乱跑,还不如念念祷告的好。”
伊凡?阿历克塞奇走回自己的房间,在灯光下直楞楞地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摇摇头,开始收拾起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