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复活节夜晚 (1)
高尔特瓦河。我站在岸边等候对岸划过来的渡船。
我发现距离我两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农民的黑身影,他头上戴一顶高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没想到等了这么长时间,渡船还不来!”我说。
“的确也该来了。”黑身影回答道。
“你也在等渡船吗?”
“不,我……”农民回答说,“我在这里等着看放烟火。我也想到对岸去,但是说实话,我没有五个戈比的船钱。”
“我为你付船钱好了。”
“不,谢谢你……如果那样还不如用那五个戈比的钱在河对面的修道院里代我插一根蜡烛的好……那样会更有意思;我嘛,站在这儿就好了。我的天,渡船还不来!倒如同沉进水里去了似的!”
农民走到河水边,拿起缆绳,喊道:
“叶洛尼木,叶洛——尼——木。”
对面传来了大钟的缓慢的叮当声,像回答他的叫声似的。忽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这声音在黑暗里滚动,滚到我身后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止住了。农民立即将帽子脱下,在胸前画十字。
“基督复活了!”他说。
第一遍钟声的余音还没有在空气中消散,第二遍又响了,紧接着又传来了第三遍,持续不断的、颤抖的钟声充满了黑夜。在靠近红色灯火的地方,又亮起了新的灯火来,全部的灯火同时移动,不安地闪着。
“叶洛——尼——木!”对面传来了拖着长音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岸的人在叫,”农民说,“那边也没有渡船,咱们的叶洛尼木有可能在哪儿睡觉去了。”
我原本已经没有了耐性,开始着急起来,但是后来我凝神看着黑暗的远方,终于瞧见了一个很像绞刑台的东西。那是我盼了很久的渡船。它慢慢地向我们这边划来。
“快一点儿!叶洛尼木!”我身边的农民叫道,“老爷等着呐!”
渡船驶到岸边来,一位穿着修士法衣、戴着圆锥形帽子、身材魁梧的人站在船上,手里拉着绳子。
“什么原因耽搁了这么久?”我边跳上渡船,边问道。
“看在基督的份上,原谅我,”叶洛尼木轻声回答,“没有别的人了?”
“没有人了……”
叶洛尼木双手拉住绳子,身子弯成了一个弓的样子,嘴里还喘着气。船开始向对面划去了。那位农民等候的烟火在那边已经开始了。在水边,一桶桶的焦油熊熊燃烧,它们的反光又宽又长,如同刚刚升起的月亮一般的紫红,爬过来迎接我们。起火的油照亮了在火边来回走动的人们的长影子。但是远远的在它们后面,在那传来钟声的一边,依然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亮光。忽然,一条火箭像一根金黄的丝带那样直冲天空,劈开了黑暗;它画了一道弧线,好像碰到了天空,被撞得粉碎了,发出爆响,洒下了万点火星。岸上起了喊叫声,如同是遥远的欢呼。
“多么美啊!”我说。
“美得无法形容!”叶洛尼木也赞叹道,“多么好的夜晚,先生!换了在别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注意那些烟火,但是今天大家都为各种俗事而高兴。您从哪儿来的?”
我告诉了他我是从哪儿来的。
“当然……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叶洛尼木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衰弱、叹息的成分,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天啦,地啦,地底下的东西呃,全都欢欢喜喜。一切的生物都在过节。只是,好先生,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人就是在快活的时候,也无法忘了自己的烦恼吗?”
我心想:这个问题肯定是为了要我参加一种“没完没了的”拯救灵魂的谈话,但凡闲散无聊的修士们都喜欢这种谈话的。我不想多谈,因此只问了一句:
“神甫,您有什么样的烦恼呢?”
“先生,那是跟大家一样的,但是今天修道院里却出了特别恼人的一件事:做弥撒的时候,正在读《圣经》的修道辅祭尼古拉却死了。”
“哦,那也许是上帝的旨意!”我说,“我们都终有一死。照这么看,你还应当高兴才对……据说要是在复活节前去世的人,他肯定会一直升到天堂去。”
“这确实没错。”
我们都沉默了。
“《圣经》里说烦恼没有好处,从道理上讲这一点也是很明白的,”叶洛尼木打破了沉默,“但是为什么人会心痛,而不去听理智的话呢?为什么人又想痛哭一场呢?”
叶洛尼木转身看着我,又接着很快地说:
“假若要是我死了,或者死个其他某个人,那大概不会引起注意,但是您看,死了的是尼古拉!不是别人,而是尼古拉啊!说真的,无法叫人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站在这个渡船上,时时刻刻都会觉得他会在岸上叫出声来。他经常到岸上来,招呼我,以免我在渡船上害怕。就为了这样做,他晚上经常从床上起来。善良的人!天呐,多么善良,多么体贴啊!大概有很多母亲对自己亲生孩子还不及尼古拉对我那么的好呢!主啊,拯救他的灵魂吧!”
叶洛尼木拉住绳子,但是马上又向着我转过身来。
“他有着多么聪明的头脑啊。”他用如同在唱歌似的声调说,“他有那么动听的、可爱的声音!就跟一会儿人们做早祷时候要唱的那句诗一样:‘啊,您的声音多么可爱!多么动听!’除了这些好品德以外,他还有非常出色的本事!”
“什么本事?”我问。
“他有写赞美诗的才华,”他说,“这简直是奇迹,先生;而且必须用奇迹来形容才可以!您只要听我说一说,肯定会很惊讶的!尼古拉呢,从未在什么地方念过书,即使外表上也看不出有那种才能,但是他就是能写出赞美诗;即使我们从莫斯科来的修道院长,在喀山学院读过书的副修道院长,以及我们聪明的修士和长老们都无法写出来,除了尼古拉,信不信由您。这是奇迹!真正的奇迹!”
叶洛尼木好像完全忘了绳子,合起了掌,继续激动地说下去:
“副修道院长连写传教词都非常困难的;他编纂修道院的院史时,把整个修道院里的人都搞得不得片刻安宁,坐车到城里去过十几趟;可是尼古拉写出了赞美诗!赞美诗!那可是跟写什么传教词或者院史大相径庭的!”
“难道赞美诗非常难写吗?”我问。
“当然了!难得很……”叶洛尼木摇摇头,“要是上帝没有赐给你这种天才,仅凭聪明和圣洁是一点儿也写不出来的。那些修士说什么只需知道被赞美的圣徒的生平,只要能够写得跟别的赞美诗差不多就行了。不过,这不对,先生。当然,谁在写赞美诗之前,总得知道圣徒的身世,就连一个细节也不能忽略。假如您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话,您还能够看到: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诗里,开头总是这样:‘天使的创造者,万能的主!’在赞美圣母的诗里,开头总是这样:‘从天上来的保护天使,’而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诗里呢——‘貌似天使,实则是人,’等等。每个地方都会从天使讲起。当然,不像赞美诗这样写出来也是不成的,而且重要的倒不在于圣徒的身世,也不是配得上别的赞美诗,重要的在于赞美诗的美丽可爱。处处都得完整、简练而又和谐。每句话都要柔和、文雅、慈爱;不能有一个粗俗、生硬、不适当的字眼。这种诗要写得使信徒们读后满心爱悦,流下眼泪,同时也能使他们精神振奋,忍不住发抖。”
叶洛尼木似乎害怕什么,或者害起羞来似的,用手蒙住脸,摇摇头。
“结出智慧的果实的树……张开茂盛的华盖的枝……”他喃喃低语,“竟然有如此优美的文字!如此的本事只可能是上帝赐给的!为了简练,他把许多思想装在一句话里,而且极其流畅,十分完美!‘光芒四射,照着世人的火炬……’在赞美耶稣的诗里是这么写的,‘光芒四射!’的字眼在谈话或者书里都是没有的,但是他想出来了先生,不仅有文字的流畅和庄严,还要把每一行在每个方面润饰一下;得有太阳啦、风啦、闪电啦、花啦,以及肉眼所看得见的各种人世间的东西。每个惊叹的字词都应该安排得顺畅,好听。‘快活吧,您啊,长在天上的花朵!’尼古拉在诗里这样写。这不仅是‘天上的花朵’,而是‘长在天上的花朵。’这样听起来就更顺畅,更舒服了。尼古拉——赞美奇迹的创造者,就是这么写的!跟这完全一样!我都无法法让您知道他是如何写出那些诗的!”
“嗯,既然这样,那他死了也真确实是可惜,”我说,“不过,神甫,你该划船了吧,否则我们就迟到了……”
叶洛尼木吃了一惊,连忙跑到绳子那边去。
“那尼古拉的赞美诗印出来了吗?”我问叶洛尼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