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契诃夫短篇小说选
911900000054

第54章 在家里 (1)

第三十二章 在家里 (1)

“格里果列夫家派了一个人来取一本书,但是我说您不在家。邮差送来了报纸和两封信。还有件事,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您应该多留意一下谢辽热。前天和今天我看见他在抽烟。我去劝他,他就一直把手指头塞在耳朵里,大声唱歌,把我的声音压下去。”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贝科夫斯基,巡回法院的检察官,刚开完庭回来,一边看着那个向他报告的女家庭教师,一边在书房里脱手套,边笑着。

“谢辽热在抽烟……”他说,“我能够想得出来这小胖子抽烟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他几岁了?”

“七岁。您似乎觉得这个不重要,我要告诉您,在他这样年纪里,抽烟可是一种有害的坏习惯,坏习惯是应当从一始就改掉的。”

“绝对正确。但是他的烟是从哪儿来的?”

“从您桌子的抽屉里。”

“是吗?既然如此,叫他来见我。”

女家庭教师出去了,贝科夫斯基在他书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思考着。他在想象他的谢辽热,不知什么原因,抽着一根又大又长,足有一俄尺【一俄尺约合中国的二尺。】的烟,正在喷云吐雾;这让他觉得非常好笑。而且,女家庭教师的那副一本正经、烦恼不堪的面容也使他想起那个早已过去的、几乎已经忘光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抽烟在父母和教师心中可以引起一种奇怪的、然而也不是不可理解的恐慌。那也确实称得上是一种恐慌。小孩子因此而受到无情的责打,被学校开除出去,前途由此断送,而那些做父亲的、做老师的,当真没人真正知道抽烟到底害处在哪儿,又犯下了什么罪恶。但就连头脑很清楚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对自己所不了解的罪恶的。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想起了中学校长,有一回当他发现一个学生在抽烟,居然吓得脸色发白,马上召开了教师紧急会议,决定要开除那个罪人。这也许也就是社会生活的法则吧:所谓恶事,越是不太被人理解,就越容易受到凶猛而粗暴的攻击。

检察官想起了两三个被开除的学生和他们以后的生活,禁不住暗想:实际上这种惩罚的害处往往比罪行本身的害处大得多。有生命的东西有一种本能:能够很快地适应环境,对无论什么样的空气都会熟悉、闻惯,要不然人就会时刻感到自己的合情合理的活动往往包含了多么不近情理的内容,感觉就是在教师、律师、文学家……那些责任重大、影响严重的工作中也难有什么可以理解的真理和信心了。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的头脑里开始充斥着这种遐想,仅仅在脑筋疲劳和休息的时候才会这样;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来;它们在脑海里也停留不了多久,就如同只从浮面上滑过去,没有深深钻进去似的。对于那些被迫一连好几个小时,甚至连续好几天,不得不顺着一条思路思索的人来说,这种自由自在、无伤大雅的遐想倒成了一种享受,一种称心的安慰。

傍晚八九点钟的时候,在上面的二楼上,有人来回走动;再往上的三楼上,有四只手正在练习弹琴。二楼的那个人,也许是有什么恼人的心事,或者闹牙痛;单调的练琴声呢,给傍晚的寂静增添了一丝睡意,使人禁不住生出散漫的幻想来。在相隔两个房间以外的那个儿童室里,女家庭教师正在和谢辽热谈着话。

“爸——爸来啦!”男孩高唱着,“爸爸来——啦!爸!爸!爸!”

“Votre pere vous appelle,allez vite!【法语:您的父亲叫您,快去!】”女家庭教师叫道,“我在跟您讲话!”

“但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好呢?”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暗想着。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儿子谢辽热,一个七岁的男孩,已经走进书房来了。

“您好,爸爸!”他爬上爸爸的膝盖,很快地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是您让我来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塞尔盖伊?叶甫盖尼奇,”检察官把他从膝头上抱下来,“在接吻之前,我们需要先谈一谈,仔细地谈一谈……实话说,我生你的气了,不再喜欢你了。你要明白,孩子;我不喜欢你,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谢辽热盯着他的父亲,随后又把目光移到桌子上,耸了耸肩。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他纳闷地问,“您的书房我今天一次也没来过,我什么东西都没碰过的。”

“刚才,娜达丽雅?谢米扬诺芙娜对我说你抽烟了……是真的吗?你是不是抽过烟?”

“是的,但是只有一回,是真的。”

“你看,你还在说谎,”检察官说,为了掩掩自己的笑容,只得皱起眉头来。“娜达丽雅?谢米扬诺芙娜说看见你抽过两回。这就是说,你有三件坏事让人抓住了——抽烟,拿别人的烟,撒谎。三个错误!”

“哦!对对!”谢辽热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这话不错,这话不错!我抽过两回,昨天和今天各一回。”

“那么你看,这是说:不是一回,是两回了……我对你非常不满意,你以前可是个好孩子,但如今我看出你已经被宠坏了,变成一个坏孩子了。”

“我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呢?”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暗自想道。

“是的,你没有做对,”他继续说,“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第一,不是你自己的烟,你没有权利去拿。每个人对自己的财产都有权利。但对他人的就不行;要是他拿别人的……那他就是坏人了!”(“我说得不对头!”叶甫盖尼?彼理罗维奇想。)“例如,有一口箱子是娜达丽雅?谢米扬诺夫娜的,装着她自己的衣服。那是她的财产;我们呢,不能够去碰它,原因在于那不是我们的。这话难道不对吗?你有木头马,有画片……我就是不拿。大概我心里想拿,但是……那不是我的,是你的!”

“您要拿就拿吧!”谢辽热说,“爸爸,拿吧,您可千万不要害臊!您桌子上的那只黄狗是我的,但是您看,我就是不当回事儿……让它摆在那里好了!”

“你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贝科夫斯基说,“你已经把这只狗给了我,现在它属于我;既然是我的,我要把它怎么样就可以把它怎么样;不过要知道,我可没有给你烟呀!烟是我的!”(“我解释的不对头!”检察官想,“不对!完全不对!”)“假如我想抽别人的烟,那么我得求别人同意我抽……”

贝科夫斯基把一个个句子懒懒散散地串起来,装着儿童般的语言,尽力想向儿子说明白什么叫做财产。谢辽热呢,瞅着他的胸脯,注意地听着(他很喜欢在傍晚跟父亲一块儿谈话),随后他把胳膊肘靠在桌子边上,看着桌上的那些文件和墨水瓶。他的目光在桌子上左溜右溜,停在胶水瓶上。

“爸爸,胶水是来干什么用的?”他突然问,把瓶子拿过来凑到眼前看。

贝科夫斯基从他手里夺过瓶子,放回原处,继续说:

“第二,你抽烟……那可不是好事儿!即便我也抽烟,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你也可以抽烟。我抽烟,我知道这事情不乖,所以我骂自己不好,不喜欢自己……”(“我简直成了狡猾的教师!”他想。)“烟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抽烟的人活不长,死得早。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抽烟就更不好了。你的肺弱,身体弱的人抽烟会害上肺痨和别的什么病。你也清楚,伊葛纳特叔叔就是死于肺痨的。要是他不抽烟,大概他会活到现在也说不定。”

谢辽热只呆呆地看着灯,又用手指头触了一下灯罩,叹口气。

“伊葛纳特叔叔的提琴拉得多好啊!”他说,“如今他的提琴还放在格里果列夫家里。”

谢辽热沉思起来。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呆呆的神情,似乎他在听什么,或者顺着自己的思路在想什么。此刻他极可能想到的是死亡,原因是最近死亡夺去他的母亲和伊葛纳特叔叔的生命。母亲和叔叔被死亡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们的孩子和提琴却留在了人间。那些死了的人,生活在天空里那些星星旁边的某一个地方,低头看着我们的时候,他们承受得了这样的离别吗?

“我还应该对他说点什么好呢?”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又想,“他并没有在听我讲话。他的坏行为也好,我的批评也行,他明显觉着没有一点儿关系。怎么办才能让他醒悟呢?”

检察官在书房里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