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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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浪子父亲 (7)

第一章 浪子父亲 (7)

“他是一家之主,他可以在这里任意拿走全部东西;他却给我留下钻石,真是一个上帝。”这个女子就是这样想的,当然,她以温柔得到的报答比另外的女人以妒火得到的要多。伦理学家不会不承认,通常,很有教养而又非常腐化堕落的人总是比品德高尚的人要可爱得多。他们要赎罪,要求别人宽容,于是对评判他们的人的缺点表现出随和的态度,他们也就成了善良之辈。而尽管品德高尚的人当中也有令人可亲的,但他们觉得品德本身已尽善尽美,不必再费心去求得回报。而且,除去伪君子不提,那些真正的仁人君子几乎都对自己的地位有些许怀疑。他们认为自己在生活的交易市场上受了欺骗,像那些自命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出言尖酸刺耳。因此,自责败坏家业的男爵对妻子、小辈和贝姨施展出他所有的迷人才智和高雅功夫。当他看见儿子和给小孙子喂奶的塞勒斯蒂娜?克勒韦尔来了以后,就对媳妇大献殷勤。塞勒斯蒂娜的虚荣心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因为在富家闺秀中她是最普通和最平庸的。

祖父抱过小男孩,亲吻他,觉得他妙不可言,令人爱不释手;他学妈妈的口气同孙子说话,预言这胖小子将来比自己伟大;顺口又对儿子于洛恭维几句,才把孩子交给照料他的诺曼底胖女人。就此,塞勒斯蒂娜与男爵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多么和蔼可亲的男人!”自然啦,她会保护公公不受自己父亲的侵害。表演了一番好公公和宠儿孙的祖父形象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告诉他对于早晨在议会里出现的微妙局面应该采取何种态度,发表了一通理由十足的观点。他让年轻的律师钦佩他深刻的目光。他用友好的口吻,特别是好像从此后要把儿子平等看待的尊重样子使儿子感动不已。小于洛先生的确是1830年的革命制造出来的一类青年:十分迷恋政治,热衷于飞黄腾达却又假装正经,非常嫉妒别人的功成名就。随意的言谈缺乏法国式谈吐中犀利精辟的词语,但是派头十足,把傲慢当成自尊。这类人是装着古典式法国人的活动棺材。这种法国人有时会骚动起来,对英国式的外壳反抗一下。但野心仍会支配他,使他心甘情愿地闷在那里,这具棺材永远穿着黑呢衣服。

“啊!大哥到了!”男爵说着走向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拥抱过这位可能接替已故的蒙科内元帅缺衔的兄长之后,男爵搀着他的臂膀,亲热而又尊敬地引着他进来。这位因重听而不必出席会议的贵族院议员昂着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相当浓密的花白头发还留着被帽子压实的痕迹。矮个、粗短,变得干瘪的伯爵显出老当益壮的快活神态。由于过剩的精力无所事事,他以看书和散步来打发光阴。在他白净的脸上及在举止和通情达理的高雅谈吐中处处都体现出温和的品行。他从来不提战争;他知道自己十分伟大而无需再炫耀。在一个沙龙里,他只担任仔细观察妇女们心思的角色。

“你们大家全都很高兴啊,”他见到男爵把这小小的家庭聚会搞得很热闹便这样说了一句,同时又觉察了弟媳脸上忧郁的痕迹,补充道:“可是奥唐瑟还没有结婚呢。”

“很快就会结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你自己还在这儿呢,不肯开花的坏种子!”他笑着回答。这位福尔兹安战役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人有相似之处。没有受过教育,出身平民,英勇便是他军功的惟一根源;通情达理代替了才华。他正直清廉,高高兴兴地在他非常钟情的家里安享余年,一点儿都不怀疑他兄弟那些尚未拆穿的歪门邪道。谁都没有他对这家庭团聚的欢乐景象感到欣慰。他从来没有觉察到家庭的细微不和,而只有兄弟姐妹之间的亲密无间,因为塞勒斯蒂娜早早就被看成是家中的一员。所以,这位矮小的正直的于洛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韦尔老头不来。“我父亲在乡下!”塞勒斯蒂娜对他叫道。这一次,人家告诉他说老化妆品商人正外出旅行去了。

这种家庭的真正欢聚使得于洛夫人想到:“这是最最可靠的幸福,谁能剥夺我们的最最可靠的幸福呢?”看见男爵如此关注他宠爱的阿德莉娜,将军就大大的取笑他,以至于男爵怕落下笑柄,于是便转而对儿媳妇去献殷勤。在这种家庭聚餐时,男爵总是特别奉承和关心她;因为男爵想通过她去叫回克勒韦尔老头,使他捐弃宿怨。看见这样一幕家庭内景,谁也不可能相信,此刻父亲正陷于绝境,母亲正绝望万分,儿子正为父亲的前途惶恐不安,而女儿正打算夺取姨妈的恋人。七点钟,男爵见哥哥、儿子、夫人和奥唐瑟专心地玩韦斯特纸牌,便动身到歌剧院去为情妇捧场。他顺便带贝姨回家;因为她住在杜瓦耶内街,老是借口该街区十分荒僻,总在吃过晚饭就走。所有的巴黎人都认为老姑娘的谨慎是有道理的。沿卢浮宫老殿旁侧存在的破旧房屋,说明了法国人喜欢做与常理出格的事,这是为了使欧洲漠视他们的过人才智而不再害怕他们。

也许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正是这样表现出某些伟人的政治思想。把这巴黎一角作一番描述肯定不无重要性,日后可能对此再也无法想象了。我们的子侄一辈在看到完全建成后的卢浮宫时,可能不会相信在巴黎的心脏,三十六年中,三个王朝接待了法兰西和全欧洲名流的王宫对面会有如此丑陋的景物同样存在了三十六年。从通向阅兵场大桥的小路直到博物馆街,所有来到巴黎的人,那怕只小住几日,也会发现十几间门面破烂,从未被心灰意冷的主人修缮过的房屋。这些房屋是当日拿破仑决定完成卢浮宫建筑而把老区拆除时残留下来的。在这些幽暗的破屋之中有一条杜瓦耶内街和杜瓦耶内巷。那儿的居民仿佛全都是幽灵,因为从来见不到人影。街面比博物馆街低得多,正好跟弗华芒托街一样。四周的高度把这些房子埋住,而卢浮宫被北风吹黑的高大的长廊又投下永久笼罩着它们的暗影。幽暗、寂静、冰冷的空气和低洼土穴把这些房子变成了坟场和活人的坟墓。

当人乘着马车经过这个死气沉沉的残留街区,朝杜瓦耶内巷看上一眼,就会心冷发毛。人们想谁能住在这里,晚上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小巷会变成杀人越货的场所,巴黎的一切罪恶乘着月黑风高全在这儿大显身手。这个问题本身已经可怕,但更令人恐怖的是,人们还看见这些所谓的房屋环绕着黎塞留大街边上的一片沼泽,蒂勒里花园边上乱石的海洋,长廊旁边的小花园及阴惨惨的小木棚和卢浮宫老殿边上四处散落的街石、拆下的瓦砾等等。亨利三世和他的寻找短裤的宠臣,玛格利特寻找脑袋的情人都应该到月光下的这片荒地上来狂跳乱舞一番。俯瞰着这片荒地的还有一座仍然屹立的教堂穹顶,好像证明了在法国声势煊赫的天主教能永垂不朽。近四十年来卢浮宫通过被毁坏的墙壁和破烂的窗洞高声呼叫:“请把我脸上的疮疤挖掉吧!”也许大家认为这杀人越货的场所有用,而且在巴黎的中心需要有它来象征作为这座都城之冠的特征:繁华与贫困和睦联姻。

因此,那些冰冷的废墟(正统派的报纸在其中已经患上不治之症)、博物馆街上的破烂木棚、小贩摆地摊的场所可能比三个王朝活得更久更繁荣!这些迟早要拆除的房屋租金便宜,因此从1823年起贝姨就住在这里,尽管街区的环境使她不得不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家。再说,这样做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习俗非常适应,农民便是在照明与取暖上省下一大笔费用的。康巴塞雷斯的府邸拆毁之后,从有些房屋能看见广场,贝姨就住在其中的一座。正当于洛男爵把他夫人的堂妹带到这座房子的门口,向她说:“再见,小姨!”的时候,一个娇小、苗条、漂亮、打扮得很雅致而且散发出阵阵幽香的女子从马车和墙壁之间穿过要进屋去。这位太太只想看一眼女邻居的姐夫,事先未作任何打算就同男爵打了一个照面;但是这位好色登徒子却为之精神徒然一震,就同所有的巴黎男子遇上了一个朝思暮想的,被昆虫学家们称之为“填补了空白”的美丽女郎一样。他在重新上车之前故意慢慢地戴上一只手套,既可掩饰窘态又能偷眼看着这位年轻的女子。她的裙角并非由于质地粗糙和做工简陋的衬裙,而是由于别的什么正撩人地摆动着。

“这个可爱的小女人我倒是有意给她一点甜头,因为她也会让我开心的。”他心里这么想。当这位陌生女子登上临街的楼梯平台时,她没有完全转身,而是用眼角朝公寓大门瞟了一下。她看见带着馋痨和好奇的惊讶神态的男爵还立在那里发呆。对于所有的巴黎女子,这好比偶尔得到一朵鲜花,总是很乐意拿来闻一下香味的。有些安分守已、贞洁和漂亮的女子在散步时没有得到一小束花,回家后就相当闷闷不乐。年轻女子急匆匆走上楼梯。很快,三楼公寓内的一扇窗子打开了,那年轻女子出现在窗口,但同时还有一个带秃顶脑袋和不怎么生气的眼睛的先生,这些都表明了他的丈夫身份。

“这些风流娘儿们有多精明!……”男爵想,“她用这方法告诉我住址呢。这有点太性急了,特别是在这一个地段。我可得防着点。”他在登上“外国大亨”时抬起头来,女人和她丈夫立刻缩了进去,好像男爵的脸在他们看来是蛇发女怪美杜莎的脑袋一样会产生神奇的效果。男爵想道:“他们好像认识我,怪不得有这种举动了。”果然,当马车重新登上博物馆街的路面时,他探出身子再去看那陌生女子,发觉她又回到了窗口。青年女子发现自己被马车蓬下的欣赏者撞见,羞得赶紧后退。

“我可以从母山羊那儿打听她,”男爵想道。我们将会看到,男爵的模样在这对夫妇身上产生了深刻的震动。

“啊,这是于洛男爵,我的办公室就在他领导的局里!”丈夫在离开窗台的时候叫了起来。“嘿,玛内夫,这么说在四楼院子到底同那个小伙子住在一起的老姑娘是他的小姨子?真奇怪咱们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是碰巧的!”“菲谢小姐同一个小伙子住在一起!……”这个公务员重复了一遍,“这都是看门人说的坏话。我们可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参议员的小姨子,他在部里能呼风唤雨呢。哎,来吃饭吧,我等了你四个钟头了!”这位非常漂亮的玛内夫太太是拿破仑手下名将之一的蒙科内伯爵的私生女。她拿了二万法郎的嫁妆同陆军部的一个下级职员结了婚。著名的蒙科内将军在去世前六个月晋升为法兰西元帅,在他的威名庇护下,这个摇笔杆的下级职员出乎意料升为一级职员,正当被任命为副科长的时候,元帅之死连根削去了玛内夫和他妻子的希望。玛内夫先生的财产不多,瓦莱里?福坦小姐的陪嫁也已经花光,一部分还了小职员的债,一部分作了单身汉成家的开销。

但是,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太太仍旧不肯放弃在娘家养成的享受习惯,这就迫使夫妇俩只能在房租上节约。杜瓦耶内街离陆军部和巴黎市中心不远,这位置吸引着玛内夫先生和太太,他们在菲谢小姐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四年。让—保罗—斯坦尼斯拉?玛内夫属于只有吃喝玩乐的精力而头脑糊涂的一类职员。这男子又瘦又小,细长的头发和胡子,憔悴苍白的脸上倦容多于皱纹,眼皮微红的眼上架着眼镜,步履鬼鬼祟祟,举止更加鬼鬼祟祟。那种模样只要想像一下被带到有伤风化罪法庭上的男子就行了。这对夫妇所住的套间是许多巴黎人家的典型,内室充斥着骗人的冒充豪华的外表。客厅的家具上蒙着旧的棉料天鹅绒,石膏小塑像充作佛罗伦萨青铜雕件,粗制滥造设色粗糙的吊灯烛盘是假水晶的,地毯里夹着制造商掺进去的大量棉纱连肉眼都能看见,肯定是便宜货;一直到您能估计到连三年光泽也保不住的毛料窗帘。一切都显露出寒酸,就像一个站在教堂门口衣衫褴褛的穷人。餐厅只有一个女仆胡乱收拾,脏得像外省客栈的饭堂令人作呕:到处是油污,东西堆得乱七八糟。

先生的卧室很像一个大学生的宿舍,一张单身汉的床,一些单身汉用的家具灰暗破旧得同他本人一样,每星期整理一次;令人生厌的房间内到处杂乱无章:臭袜子挂在马鬃坐垫的椅子上,灰尘在椅子上画出了新的花纹,这一切都说明主人对家庭生活毫不关心,只是在外面吃喝玩乐,在咖啡馆或别的什么地方鬼混。在可耻的懒惰造成丢人现眼的正屋里,所有的窗帘都是被烟熏得发黄而且沾满灰尘,无人照顾的孩子把玩具满地乱丢。惟一的例外是太太的卧室。瓦莱里的卧室和盥洗室位置处于紧靠邻屋的临街而建的厢房上,墙上都贴着波斯绸,紫檀木家具,绒头地毯,这些让人感到一个美丽女人的气息,而且我们可以说这几乎是金屋藏娇。在壁炉的丝绒罩子上方摆设着一架新式的座钟。一个装潢相当考究的小古董架,几只精致的中国瓷器花盆架。卧床、梳妆台、带玻璃镜的衣柜、双人沙发、一些必备的小装饰品都显出精心考虑与时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