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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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艾妮斯

第六十章 艾妮斯

当别人都走了,只有我姨婆和我的时候,我们闲聊到深夜,迁居海外的人们怎样每次来信总是心情愉悦,充满希望的;密考伯先生怎样寄回一笔笔少量的钱,去偿还债务,那都是他曾像在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般公事公办地请下的债务;珍妮怎样在我姨婆回到斗佛之时又来服侍她,而后又终于跟一个生意兴隆的酒店老板结了婚。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话题——我已经多多少少从他们过去给我的信里有所了解了。狄克先生照例是不会被遗忘的,我姨婆说,他怎样不停地抄写,由于有了这种貌似正业的工作,他是自在快乐的,而这就是我姨婆生平的主要乐事和报酬之一。

“那你什么时候,特洛,”姨婆说道,“去坎特布雷呀?”

“若您不同我一道去,姨婆,我就明天早晨骑马去,您去不去呢?”

“不!”我姨婆说,“我不愿去别的地方,就在这儿呆着不动了。”

我说假如我今天急于来见的人不是她,那我决不会经过坎特布雷而不作停留的。

她听了很高兴,但她却回答我说:“得啦,特洛,我一定能活到明天的!”

我深思地坐在那儿看着炉火。

我之所以沉思,是由于长久索绕心扉的那些悔恨,这或许是已经减轻了的悔恨,只是在教导我,当我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该学到的东西却没有学到。“噢,特洛,瞎了眼哪!瞎了眼哪!”我似乎听见姨婆又一度说,而且我现在也更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将看到,她父亲已很衰老。”我姨婆说道,“不过他是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人,已不再用他那可怜的刻着分寸的小尺子来衡量人生的兴趣、快乐和忧愁了。记住我说的话,孩子,这类事情,用那样的尺子来量,只是会被缩小了很多的。”

“确实是。”我说道。

“对于她,”我姨婆继续说道,“像她那样永远是那么仁慈、那么漂亮、那么诚恳、那么不自私。假如我还有什么更好的赞美之词,特洛,我是一定会加在她身上的。”

“假如她把她周围的姑娘们训练得像她自己一样,”我姨婆说,“上苍明鉴,她就算不虚度此一生了!于人有益,于己快活,就像她曾经所说的!她怎能不是这样呢?”

“艾妮斯有没有——”我问道。

“嗯?有没有什么?”我姨婆警觉地问道。

“有没有意中人。”我说道。

“二十个,”我姨婆叫道,“我亲爱的,自从你走了之后,她能够结二十次婚呢!”

“这毫无疑问,”我说道,“不过她有没有与她相配的意中人呢?”

姨婆望着我说道:

“我猜她有一个心上人,特洛。”

“一个可能与之终成眷属的人?”我问道。

“特洛,”我姨婆回答道,“她未对我透露过,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假如是那样,”我开始说道,“我盼望就——”

“我不清楚是否是那样,”我姨婆赶快说道,“你不该为我的猜疑所左右,你要把我的猜疑放在心里。保守这个秘密,我的猜疑是很没有依据的。”

“假如是那样,”我重复道,“艾妮斯会在一定的时候告诉我。姨婆,一个那样推心置腹的姊妹,是不会不对我公开她的秘密的。”在我们去就寝以前,我们未再说一句话。

我在清晨骑马去了坎特布雷。

我徒步走到那座老宅前,然后又走开,由于心情过于激动,不能进去。我最终又回来了。当我经过时,我从先由尤利亚?希普后由密考伯先生坐惯的角落的低窗子看进去,这地方这时已变为一个小客厅了,没有事务所了。那所静穆的老住宅依然整洁,我请求那迎接我的新使女对威克菲尔小姐说,一个海外朋友来问候她。门开了,艾妮斯走了进来。

“艾妮斯!我亲爱的女孩!我来得太没准备了!”

“不!不突然!看见你我只有高兴,特洛乌德!”

“艾妮斯,又看见了你,是我的幸福!”

她是如此真诚、如此漂亮、如此仁慈。我欠她那么多的恩惠,我感觉她那么可爱,我竟然找不到表达我的感情的话。我想祝福她,想谢谢她,想告诉她,她在我身上有多大的影响。不过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我的爱和欢喜是说不出来的。

她的可爱的宁静使我的激动平静下来,她对我动情地谈起朵拉的坟墓。她用她那高尚的心胸和正确无误的能力,那么柔和、那么和谐地触动我的记忆的琴弦,使得其中没有一条不调和,我可以静静地倾听那些飘渺悠扬的悲伤的音乐,并不畏避它所唤醒的一切东西,当这种音乐中融入了亲爱的她——我命运中的守护神时,我怎能逃避它呢?

“你呢,艾妮斯,”我说道,“跟我说一下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回答道,“爸爸身体安康。你看见我们呆在自己的家里,我们的烦恼都已烟消云散了,我们的家庭又重归我们了。亲爱的特洛乌德,你了解了这些,你就了解了一切情况了。”

“一切,艾妮斯?”我说道。

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安的惊奇意味看着我。

“再没有别的了吗,妹妹?”我说道。

她微微地笑着,我觉得她的微笑中含有一种隐约的忧愁,然后摇摇头。

我本来试图将她引上我姨婆猜疑的问题,但我看见她不安的神色,于是我就放过了那个问题。

“你要做很多事吧,亲爱的艾妮斯?”

“你是说我学校的事吗?”她看着我说道。

“是的,”

“学校的事是很快乐的。”她回答道。

“凡是好事你做起来都不会觉得困难的。”我说道。

“你再等一下,见见爸爸,”艾妮斯说道,“同我们一块儿过一天,好吗?你或许想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一觉?我们习惯称那间屋子是你的。”

这可不好办了,由于我已经应允了姨婆,晚上回到她那里去,不过,我却可以快快乐乐地在这里过上一整天。

“我必须去做一会儿囚徒啦,”艾妮斯说道,“但以前的书都在这里,特洛,还有以前的那些乐谱。”

“就是从前的那些花儿也都在这里呢?”我说。

“你在国外的时候,”艾妮斯说,“我把所有东西照我们孩提时代的老样子摆放,我感觉我们那时候是很快乐的。”

“确实这样。”我说道。

“所有能使我回忆起我的哥哥的小东西,”艾妮斯说,“都是受欢迎的伴侣,连它——”她给我看那个装满钥匙的小篮子,“好像也叮铛地奏响着往日的曲调呢!”

然后她就出去了。

我用一种宗教般虔诚的精神保卫着这种手足之情。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留给自己的全部和珍宝。假如我一旦动摇了这圣洁的信任和惯性的基础,那种感情就失掉了,不可能再得到。我把这点看得很重,我越是爱着她,我就愈明白这一点。

不久,威克菲尔先生也已经从他的园子里回来了。他现在差不多天天都在城外两里左右的园子里干他的园艺,我所看到的他正是我姨婆所形容的那样。

晚餐过后,我们都去了楼上,艾妮斯和她的小学生们在上课。不久,那些孩子们离开了,于是我们三个人,谈起逝去的往昔。

“我以前,”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有很多遗憾的事情——十分可悔十分可恨的事情,特洛乌德,你都很明白了。但是,即使我有能力将这些遗憾的过去一笔勾销的话,我也不会去做。

“如果我把那些事抹杀了,”他接着说,“那就得把那种耐性、忠诚、孝顺和爱心一同抹杀了,这些品性,都是我应牢记的。”

“我明白,先生,”我轻轻地说道,“我从来都尊敬那个时代。”

“不过没有人了解,”他说道,“她做过多少事,受过多少苦,她是曾经用力挣扎过。亲爱的艾妮斯!”

“哎,”他说道,“我还未对你说过她母亲的事情,特洛乌德。有什么人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先生。”

“没有很多可说的事,可是内中却有很多苦痛。她不经她父亲的许可嫁给了我,于是她们父女断绝了来往。在艾妮斯出生之前,她父亲也不肯原谅她。她因此很伤心。”

艾妮斯靠在他肩上,轻轻地用胳臂围着他的脖子。

“她天生有颗热情而柔顺的心,”他说道,“她的心都快碎了。我是最能了解她的心思的。她非常爱我,但是从未快活过,她总是暗暗地忍受这种苦痛,在她父亲最后一次不肯饶恕她的时候——她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身体从此更差了,终于一病不起。她把只有两个星期大的艾妮斯留给了我。”

他吻了吻艾妮斯的脸。

“我不是在这儿说我自己。特洛乌德,我只要谈她的母亲和她。假如我把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给你提供一点儿线索,我知道你自己就会清楚的,艾妮斯是什么样子,我也不需要再说了。我总是可以从她的性格中找到她那可怜的母亲的一些样子。”

随即,艾妮斯弹奏起我们常听的一些旧曲。

“你还要走吗?”当我站到她身旁的时候,艾妮斯这样问我。

“妹妹,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呢?”

“我盼望你不要再出去了。”

“那我就按你说的做,艾妮斯。”

“由于你这样问起我,特洛乌德,我觉得你不应当再外出了。”她说道,“你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大,你做好事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了,纵然我舍得我这个哥哥,”她盯着我,“或许时光也不舍得呢!”

“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因为有了你,艾妮斯,你应当最了解我了。”

“因为有了我,特洛乌德?”

“是的,艾妮斯,”我对她说,“我们见面时,我就想说自从朵拉死后就在我心里藏着的一件事,你是否记得,当你从楼上下来,到我们的小房间来见我——用手向我指着?”

“噢,特洛乌德!”她回答道,“多么可爱,坦率,多么年轻!我忘不了的。”

“从那时起,你从来就像那样,向上指着,艾妮斯;从来把我领向更好的前途,从来把我导向更高的地方!”

她不停地摇着头。

“因此,艾妮斯,我那么地感激你,那么离不开你,我心中的感情是难以言传的,我愿你能了解,但是我又不知如何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仰望你,受你的指导,就像你指导我走过以往的漫漫黑暗一样,不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论你有什么新的结合,也不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我都要永远仰赖你,爱你,像我如今和以往那样。你要像你以往那样做我的慰藉和支柱,妹妹,我要永远看见你,用手向上指着!”

她说她以我和我说的话而自豪;尽管我的赞美远远超过她的价值。

“你明白吗?我今天晚上所听到的,艾妮斯,”我说道,“仿佛我刚刚见到你时对你的感情的一部分——。”

“那是因为你了解我没有了母亲,”她回答道,“因此同情我。”

“不光是这样,艾妮斯,在你周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柔和而亲切的东西,在别人身上可以成为愁烦,而在你身上却不是那样。”

她依然弹奏下去。

“我确实相信,即使在那时,我就感觉,在你停止呼吸之前,不管有多少阻挠,你依旧会是热情而忠贞地,你会笑我这些话吗?”

“噢,不会!”

那一刹那,一丝痛苦的阴影掠过了她的脸,不过就在我觉察了那丝阴影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当我在孤寂的夜晚骑着马回去时,我回想刚才的情形,我觉得她并不快活,我并不快活。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将过去都忠实地封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