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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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自食其力 (2)

第十一章 自食其力 (2)

我一直迷惑,是由于我庄重的神情使密考伯太太无法断定我的年龄呢,还是这件事总困扰着她,假如没有人可倾诉,她甚至可以对那对双胞胎谈谈,发泄发泄。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就如此,在以后的交往中,她依旧如此。

可怜可悲的密考伯太太!她说她也尽过力,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街门中央有一大铜牌,上面刻着“女子寄宿学校,校长密考伯太太”的字样。但是我从未见过任何青年女子在那里住过;或任何青年女子来过,或打算来过;或有过接待青年女子的任何准备。我所目睹或耳闻的客人都是债主。他们习惯性地随时光临,其中一些还颇蛮横。有一个污垢满面的人,可能是个鞋匠,早晨七点准时踏进走廊,冲着楼上的密考伯先生喊:“喂!下来呀!别装啦!还钱还钱,别藏起来,你晓得那是多么不道德。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如此。喂,快还钱了。”这般的辱骂仍得不到响应,气愤之极,他禁不住喊出“骗子”,“强盗”;眼看这些辱骂也不奏效,干脆跑到街对面,冲着二楼的窗户大声叫骂。

在这种时候,密考伯先生悲哀羞愧至极,甚至不能自已到拿起刮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作了个姿势。但是随后一会儿工夫,他竟又煞费苦心地擦他的靴子,带着比往常更加高贵的神气哼着小曲儿走了出去。密考伯太太也具有同样的品性,我曾经见到她在三点钟时,由于交纳不起国家的课税而晕厥过去,但是在四点钟时居然心安理得地吃起裹炸羊排骨,喝着热麦酒来(这些食物是当掉两把茶匙换来的)。有一次,他们刚被法庭强制执行过(抬走了家具),我碰巧提前完工六点钟回家,发现密考伯太太晕倒在火炉前(当然怀抱着一对双胞胎),头发披散在脸上;但是就在当天晚上,她却一边坐在厨房的火炉前吃着烤牛肉片,一边谈论她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以及他们曾经交往的朋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比那一次兴致更高的时候了。

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和他们一起,我度过了我的空闲时光。我的早餐,也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惟一的早餐——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另外我还时常选择在一个橱子里的特殊的格子上面放一块小面包和一片小干酪,以备夜间回家时当晚餐。我十分清楚这在那六七先令中算是不小的数目。白天,我都留在货栈里做事,整个星期我只能靠那点微乎其微的收入维持自己整整七天,我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建议、劝告、安慰以及鼓励!

我是那般年轻,那般幼稚,那般无能为力——我有什么办法不那样呢?——来维系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所以,每天清晨前往摩?格货栈时,我无法拒绝陈列在蛋糕店门前以半价出售的陈点心,因而把我留作午餐的钱用来买了点心。这样一来,午餐时我饿肚子,要么什么都不吃,要么买一卷或一片布丁了事。当时,就我本人的经济状况而言,只能选择于两家布丁铺。其中一家在离圣马丁教堂不远的街道上,那里的布丁是一种特殊的布丁,用小葡萄干作的,但却很贵,两便士的布丁不比一般一便士的分量大。卖普通布丁的最好的铺子设在斯特兰大街,后来改造过那一部分的一个地方。

那里的小块布丁,灰色、松软,里边稀疏地混有大个的扁葡萄干儿,每天在我下班的时候,恰好上热布丁,我便时常吃这种东西。我平时较为丰盛的正餐,要么一条腊肠和一便士的面包,要么四便士一盘儿的红牛肉;要么在我工作对面的一个破旧的老酒馆里吃一碟面包和干酪,还有一杯啤酒,至于那个酒馆名叫狮子或猴子和别的什么,我已回想不起来了。有一次,我臂下夹着一块面包,裹在一张纸里,像一本书似的,走进德鲁里一家专营牛肉的铺子,点了一盘美味和面包一道吃,像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堂倌会作何感想,我不清楚。但是至今他当时的神情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另一个堂倌也如此,我给了他半个便士,但愿他不曾接。

我记得,我有足够的时间吃茶点,当我的钱够用时,我常买半品脱现成咖啡和一片黄油面包;当我的钱不多时,我时常前往海军街的野味店瞧瞧;或者在那种时候,走到可芬园市场看看菠萝。我愿意在阿得尔菲台街周围,因为那里到处都是灰暗的拱顶,透出一股神秘之气。有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我走进一个酒馆,对掌柜的说:

“您真正上乘的麦酒,多少钱一杯?”因为那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可能是我的生日。

“两便士半,”掌柜说,“是真正斯丹宁麦酒的价钱。”

“那么,”我拿出钱来说,“请给我来一杯真正的斯丹宁麦酒吧!”

掌柜露出怪异的笑容,竟然隔着柜台上下瞧着我;而且,不但不去舀酒,却回首张望屏风后面,对他的太太嘀咕了几句。他的太太紧接着拿着手工从屏风后走出来,与他的丈夫一同来仔细观察我。掌柜未着外衣,倚着柜台的窗架;他的太太从那挡板上面向外瞧我;我呢,手足无措地从柜台外面向上看。他们问了我那么多问题,诸如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住哪儿,做什么事儿,怎样来这儿等问题。对于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捏造了适当的答案,只为了不连累别人。对于他们给我的麦酒,我有些怀疑那是否是纯正的斯丹宁酒;那个老板娘俯身从半拉门里把酒钱给我,还在我额头吻了一下,也许出于欣赏,也许出于怜惜,总而言之充满女性的温柔和慈爱。

我明白,我并未不知不觉地、无心地夸大了我的资财的匮乏和生活的艰苦。即使奎宁先生任何时候给我一个先令,我都用它来吃饭或喝茶。我只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天到晚给其它人工作。我又饥又饿地在街上闲逛。而且多亏上帝的怜悯和慈爱,否则我会沦落为小流氓、小盗贼。

然而我在摩?格贷栈也有自己的地位。奎宁先生粗心大意,又工作繁忙,还得应付我这个不入流之辈,难怪他把我与其它人区别对待。但是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过我是如何来这儿的,我又是如何的苦闷;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痛楚,没有人能够体会我所经受的苦楚,那是一种无法言及的苦痛。不过,我都把心事放在心里藏起来,只是埋头苦干。当我第一天来这儿工作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工作不出色,就会被人看低,被人耻笑。很快我便同其它孩子一样对工作应付自如了。虽然我已和他们熟识了,但是我的言谈举止不同于其它人,足以在我们之间产生一种隔阂。他们提及我时,总是用诸如“小绅士”或“小萨福克人”之类的称呼。只有装箱工人的头儿格里高利和另一个穿着一件红色茄克衫的车夫狄普,有时习惯称呼我为“大卫”。不过,那总归是一些体贴的话语,因为我想只有在我设法讲故事给他们消遣的时候,他们才那样称呼我(我所讲的故事,都是从前学到的,如今几乎都忘记了)。“赛白粉”不满于我所受到的特殊待遇,但是米克?华克尔立刻把他说服了。

逃离现状是毫无希望的,我干脆不再思索它。但是如今我发现其实当时我从未曾有一个时辰与这种生活妥协,或者不感到丝毫的烦恼,但是我忍受着;连对坡勾提,一部分由于爱她,一部分为了难为情,也从来未曾在任何书信往来(虽然我们时常信件联系)中透露真相。

密考伯先生的麻烦更使我难受。我在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窘况下,与密考伯先生一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闲暇时心里总在思索密考伯太太提出的想法,要么是密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星期六晚上,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日子,因为我会得到六七先令,可以往返于那些店铺间,考虑这一笔钱怎么用;也可以提早回家,密考伯太太会把最心痛的秘密告诉我。在星期日早晨也是如此,那时我把隔夜买来的茶或咖啡在一个小刮脸罐中调和好,坐下来吃我那顿过了时的早餐。在星期六夜间开始时,密考伯先生猛烈地呜咽,痛不欲生,将近结束时,却又唱起“杰克?爱南”的歌了。我曾经见他泪流满面地回家吃晚饭,嘴里念叨着现在死路一条了;但是入睡时,却又憧憬着否极泰来的时候。密考伯太太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

由于境遇相同,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和谐的平等关系,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甚远,这简直令人发笑。我从未接受过他们吃饭的邀请,因为他们与屠户和面包商不合,他们自己时常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吃。但是密考伯太太将我当作贴心人,情况发生了变化。某一天晚间,密考伯太太和我在谈天。

“科波菲尔少爷,”密考伯太太说,“我不把你当外人看待,所以我才毫不迟疑地对你说,密考伯先生的麻烦已是最危险的时刻了。”

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十分难受,于是怀着十分的怜悯望着密考伯太太哭红的双眼。

“除了一块荷兰奶酪的外壳,”密考伯太太说道,“食物室里什么都没有了。当与爸爸妈妈同住时,通常使用‘食物室’,所以几乎不自觉地又用这个名词。我是说,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吃了。”

“哎呀!”我很同情地说道。

我衣袋里一星期的工钱还剩下两三个先令,我连忙拿出来,真诚地请求密考伯太太作为一笔借款接下。但是那位太太一面吻我,一面让我把钱收回,回答说,她绝不能这样做。

“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说道,“你的想法与你的年龄不相称,如果你真要帮我的话,不如帮我另一个忙,我将会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