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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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渐懂人事 (3)

第二章 渐懂人事 (3)

摩德斯通先生和我一会儿就骑着马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一路跑下去。摩德斯通先生很轻松地用一只胳膊抱住我,我知道我本来并不好动,但是我坐在他前面,却不时地转过头去瞧他的脸。他长着两只浅浅的黑眼睛——我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那种长得不深的眼睛——出神的时候,可能因为特殊的光线的原因,每一斜眼就显得五官不正。我偷看了他好几次,每次都很害伯,我不知他那么专心地在思考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在这么近瞧时,比我原先想的要黑得多。他的脸的下部是方的,他每天剃得光光的粗硬的黑胡子的青痕让我记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村子附近展览的蜡像。这些再加上他整齐的眉毛,润泽的白皮肤——那样润泽的白色、黑色、褐色;他那白皮肤,我一想起来就可恨!——这一切使我对他犯怀疑,但也觉得他很英俊。我认为我那可怜又可爱的母亲也觉得他很英俊。

我们来到海滨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个男人在一个房间内吸雪茄烟。他们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穿得都是一身粗布茄克。在一个角上放着一堆外套,还有一面旗,被捆在一起。

我们俩一进去,他们两个都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翻身起来,并且说道:“喂,摩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已进入天堂了呢!”

“还没呢。”摩德斯通说道。

“这个小家伙是谁?”其中一个指着我问道。

“这是卫。”摩德斯通回答道。

“姓什么?”那人问道,“琼斯?”

“科波菲尔。”摩德斯通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孩吗?”那个男人叫道,“那个漂亮的小寡妇?”

“奎宁,”摩德斯通说道,“你说话得注意点儿,有人耳朵可尖呢。”

“谁?”那人笑着问道。

我抬起头来,想知道是谁。

“不过是希菲尔的布鲁克斯罢了。”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说我呢。

希菲尔的布鲁克斯这个人好像有一点可笑的地方,因为一提到他时,那两人就一齐大笑起来,摩德斯通先生也很高兴。他们笑了一阵之后,那个被称为奎宁的人说道:

“关于计划中的这笔生意,希菲尔的布鲁克斯是什么态度?”

“哦,我想希菲尔的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懂得不太多,”摩德斯通先生回答道,“不过,我认为他起码不大赞成这件事。”

说到这儿,他们又笑起来,于是奎宁先生要按铃叫一些葡萄酒为布鲁克斯祝福。酒来了以后,他叫我喝一点,吃块饼干,但是在我喝之前,他要我站起来说“打倒希菲尔的布鲁克斯!”,我说了一遍,引起一阵喝彩,使得我也跟着他们笑起来。我一笑,他们笑得更开心了,总得来说,我们当时都很开心。

喝完酒以后,我们去海滨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坐着,用望远镜遥望远方——当他们把望远镜给我让我看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看得见——而后我们又回到了旅馆,去吃早正餐【注释:正餐是一日中最主要的一餐,分午间吃和晚上吃,前者即早正餐,后者叫晚正餐或正餐。】我们一起散步时,那两人始终在抽烟——我想他们一定是从他们那两件粗毛外套由裁缝那儿拿到家中时开始,就不停地抽烟了,这一点从外套的气味就可以完全断定。还有一点,他们三个上了游艇后走下船舱,忙着处理一些文件。当我透过开着的天窗往下瞧时,看见他们正拼命地忙。这时,他们把我托管给一个很温和的人。这个人是个大脑壳,满头红发,头顶上戴着一顶发亮的小帽;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衫或背心,在胸部用大写字母标有“云雀”两字。当时我以为那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找不到地方挂他的名字,所以他就把名字摆在那儿;但他说明,那是他的船名。

经过一整天的观察,我认定摩德斯通比那两人更严肃更稳重。他们两个都嘻嘻哈哈。他们相互随意打闹调笑,但他们却不常与摩德斯通先生开玩笑。我觉得他似乎比他们更聪明、更冷静;他们似乎也与我有同感。我看到,有一两回奎宁先生说话时,用眼睛瞥摩德斯通先生,好像是怕他不高兴;有一次当巴斯尼(另外一个男人)得意忘形时,他踢了他一下,同时对他使眼色,叫他注意摩德斯通先生。我也不记得那一天除了对希菲尔那个笑话笑过以外,摩德斯通先生笑过没有——不过说到底,那是他自己提起的笑话呀。

我们在天黑以前回了家。晚上天很晴朗,我母亲与他又在蔷薇篱笆旁散步,而我被叫去吃茶点。当他走了之后,我母亲问我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我对她说了他们说过的话,她听了笑了起来,并且说,他们都是胡说八道的家伙——但是我知道,她听了这番话很高兴。我当时知道是那样,就和我现在知道的一样。我插话问她是否认识希菲尔的布鲁克斯先生,但她说她不认识,不过她说那是一个制刀叉的人。【注释:希菲尔一地以产刀叉著名。】

虽然,就在这一刻,她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我怎能说她的脸——虽然我记得它改变了样子,虽然它已经不在人间了——已经不存在了呢?她那天真活泼的清新气息扑上我的脸颊,就像那一夜一样,我难道能说她的美凋谢了吗?既然我的记忆使她复活(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既然我记忆中的青春比我或任何一个人一直所珍爱的青春更鲜活,而它所代表的一切又永驻我记忆中,那我怎能说她有什么改变呢?

我如实地记录下当初的情景,我在与她谈话后上了床,她到床前道晚安。她开玩笑似的跪在床边,双手托着下巴,

“他们说什么,卫?再说一遍。”

“迷人的——”我开始说道。

我母亲用两只手紧紧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肯定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道,“肯定不是‘迷人的’,卫。我知道,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就是这样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十分肯定地说,“他们还说‘漂亮’呢。”

“不,不,一定不是‘漂亮’。”我母亲又用手指放在我嘴唇上不让我说。

“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小寡妇’。”

“这些不要脸的家伙!”我母亲笑着用手捂住脸叫着,“多么可笑的人啊!是吧,卫——”

“嗯,妈。”

“不要对坡勾提说,她听了会生气的。我自己听了也很生气,但愿坡勾提不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她,然后我们吻了又吻,我一会儿就睡熟了。

接着我要说的是坡勾提对我提出的惊人的建议。那大约是我与母亲谈过话后的第二天以后又过了两个月的事。但即使又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想来仿佛就像刚发生的事。

那是一天晚间,我们照例,伴随着袜子、码尺、蜡头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鳄鱼书坐在一起(当时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这时坡勾提对我看了又看,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又不曾说什么——我当时以为她在打哈欠呢,要不然我一定会吃惊的——然后她就哄我说:

“卫少爷,我带你去雅茅斯到我哥哥家住两个礼拜,你觉得好吗?”

“他很有趣吗,坡勾提?”我当时没什么想说的,就随口说道。

“噢,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坡勾提举着手叫道,“那里有海,有大船和小船,还有打鱼的,还有海滩,还有可以与你一起玩耍的阿姆——”

坡勾提说的就是她的侄子汉姆,这个名字在她嘴里却成了语法的一部分了。【注释:Am本应作Ham,英国未受教育的人常发不出H的音。原文作Am fo play,好像是英文法中的一部分。】

我听了很高兴。于是我说:“那真是好玩。不过我母亲会怎么说呢?”

“我敢打一个基尼的赌,她肯定会让咱们去。”坡勾提一边说一边瞪着我的脸,“你如果愿意的话,她一回来,我就问她。”

“但我们走后,她一个人怎么过呀!她可怎么办呢?”我把我的胳膊肘放在桌上,担忧地问她。

如果坡勾提仍然要在那只袜子的跟上再找一个小窟窿的话,那么那个窟窿一定是小而又小,小得不值得一补了。

“我说,坡勾提!她会一个人过,你知道。”

“不会的”我说道。

“哟,天哪!”坡勾提终于又看着我说,“你还不知道呢,她要上葛雷波太太家呆上两个星期。葛雷波太太家里要来好些客人呢。”

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说走就走。我焦急地等我母亲从葛雷波太太家(就是那个邻居)回来,决定我们这个伟大的计划是否可行。没料到我母亲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当夜把一切准备好了。我在旅行期间的食宿费将来照付。

我们出门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当时我热切地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但即使这样,我也觉得这个日子来得太快。我们要在早餐后乘脚车。只要让我睡觉时不脱衣服,头戴帽子,脚穿鞋子,那要花多少钱,我都不介意。

现在回忆我当时那么急于离开我那快乐的家,怎么一点不曾想到我会永远离开;虽然我现在漫不经心地描述,但其实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喜欢回忆:当脚车在栅栏门那儿停下,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一种对我母亲和对老地方的依依不舍之情使我潸然泪下;我哭了,我母亲也哭了。我觉得她的心贴着我的心怦怦直跳。

还有使我高兴的是:当车开始走动时,我母亲跑出栅栏门,叫脚夫把车停一下,以便她再吻我一次,我喜欢她仰起脸吻我时所露出的真挚和慈爱。

我出发后,她仍一个人站在路旁,摩德斯通先生那时向她走去,好像劝她不要这么难受。我趴着车篷向后看,不知道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从另一边向后望的坡勾提似乎很不满意,这从她回到车中的脸色完全可以看出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坡勾提,暗自思虑:假如她奉命把我像童话中的孩子那样抛弃,不知我能否顺着她掉落的扣子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