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失意 (1)
起初我受到了震惊。等我镇静下来后，我就建议狄克先生去杂货店睡坡勾提先生不久留下来的那张床。狄克先生对此感到很满意。他彻底爱上了他的住处。
我想从狄克先生那里了解我姨婆的事务突然发生重大变化的原因。果真，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前天我姨婆对他说：“狄克，我一无所有了。”他说道：“真的吗?”于是我姨婆大声夸奖他，他很高兴。路上他们吃夹心面包，喝瓶装黑啤酒，来我这儿。
狄克先生显得那么满足，我不禁对他解释，倾家荡产是困苦、贫穷、挨饿的意思。他脸色一下子变白，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我很后悔，我费了很大劲儿让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我们怎么办呢，特洛乌德?”狄克先生说道，“那个呈文——”
“当然，我们不能遗忘那个呈文，”我说道，“但是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保持精神愉快，别让我姨婆难过。”
他诚恳地答应了。我发现在晚餐时他注视着那个小面包，犹如我们面前就是饥荒一样。
另一方面，我姨婆态度镇定，这对我们大家——是一个良好的教导。她对坡勾提非常温和。
“特洛，我亲爱的，”当我姨婆看见我在为她调酒时，她说道，“我不要!”
“什么也不要吗?”
“不要葡萄酒，而是麦酒。”
“但这儿有葡萄酒，姨婆。你一惯是用葡萄酒调制的呀!”
“留着吧，生病时再用。”我姨婆说道，“我们不要浪费，特洛。给我半瓶新麦酒就可以了。”
因为我姨婆态度坚决，所以我单独去取麦酒去了。时间逐渐晚了，狄克先生和坡勾提趁此一同去杂货店了。我与这可怜的人，在街角告别。
当我回来时，姨婆正在室内踱步；当我把麦酒烧热，把面包烤好时，她也准备好了，她带上便帽。
我姨婆喝了一匙后说：“这比葡萄酒好多了，因为它不那么苦。”
肯定我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她又说道：
“行啦，孩子。假如我们不遇到比麦酒更糟的事，我们就满意了。”
“我自己应该那样想，姨婆。”我说道。
“为何不那样想呢?”姨婆问道。
“因为你和我很不同呀。”我答道。
“胡说，特洛。”我姨婆说道。
我姨婆一面喝热麦酒，一面把面包浸进去。她同时还用平静的满足之情又说了下去。
“特洛，”她说道，“总的来说，我不关心陌生的人，但是我很喜欢你的巴吉斯。”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答道。
“真奇怪，”我姨婆说道，“那个女人怎么会姓这个，别的姓比这个姓容易多了呢。”
“但这并非她的错呀。”我说道。
“对，”我姨婆说道，“不过这令人生气，好在如今她是巴吉斯了。这是一种安慰，巴吉斯很爱你。”
“我知道。”我说道。
我姨婆接过去说：“在这里，那个可怜的人曾经要求把她的钱交出一部分来——因为她的钱很多了!”
“她是世上最可笑的一个人，”我姨婆说道，“但是巴吉斯是有些好处的!”
接着她继续一边吃面包，一边谈话。
“啊，”我姨婆叹息道，“我什么都知道了，特洛!当你和狄克不在的时候，巴吉斯跟我谈了很多。我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想去哪儿。我奇怪她们怎么不会——在壁炉架上磕出她们的脑浆来。”我姨婆说道。
“爱弥丽真可怜!”我说道。
“噢，她没什么可怜的，”我姨婆接着说道，“她闯出这么多祸之前，她理应仔细想想的!吻我一下吧，特洛。我为你以前的经历难过。”
当我俯身过去时，她拦住我，说道：
“特洛!你自以为恋爱了，对吗?”
“自以为，姨婆!”我叫道，“我一心一意地崇拜她!”
“朵拉，真的吗?”我姨婆说道，“她很迷人吗?”
“姨婆，”我回答道，“谁也无法想象她是什么样的!”
“不傻吧?”
“傻，姨婆?”
我为这个新的见解感到震惊。
“不轻浮吧?”
“轻浮，姨婆?”
“行啦!”我姨婆说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我并不是在贬低她，可怜的一对儿!要度过一种像晚餐会一般的生活，是吗，特洛?”
她用那种半开玩笑半是忧愁的神情，和蔼地问我，我很感动。
“我们既年轻，又缺乏经验，姨婆，”我答道，“但我可以断言，我们真心相爱。”
“特洛!”我姨婆说，“瞎了眼啦!”
“据我所知，特洛，”我姨婆说道，“虽然性格柔顺，却对爱情无比忠贞，让我联想到了吃奶的孩子。忠贞是那个人应当寻找的，用来改善他，特洛。坦诚的忠贞。”
“如果你了解朵拉的忠贞就好啦，姨婆!”我叫道。
“特洛!”她又说道，“瞎了眼啦!”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模糊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损失。
“话虽如此，”我姨婆说道，“我并不希望那两个年轻人丧失自信心，或让他们不愉快，所以，我并不是说你们的爱情——毫无结果，我们依然认真期盼有一个好结局。”
这些话对于一个处于热恋中的人是很不受用的，我很高兴，我姨婆知道了我的秘密，道过晚安之后，她拿着她的睡帽进了我的房间。
当我躺下时，我悲哀地想着我在斯本罗先生眼中的穷酸相；想到我理应坦诚地将我的经济状况告诉朵拉，假如她认为合适的话，可以解除婚约；想到我在这么长的习业期间，毫无收入，应该怎样设法去生活；想到要做些事去帮助我姨婆；想到我穷得不能给朵拉一点儿小礼物，不能讲排场!但我非常忠心于朵拉，我不能不这样。我知道，不考虑我姨婆，而只顾我自己，是我的自私。但自私与朵拉是分不开的，我不能为了任何人弃朵拉而不顾。
我做了好多梦，我觉得我还没睡着就开始做梦。
我姨婆也睡得不实，我常常听见她走来走去。在那一夜中，有几次我发现她坐在我身旁说道：“可怜的孩子!”她是多么毫无私心地关心着我!而我却自私地关心着自己。这一想法让我感到很悲哀。
那一夜过得很长，当我醒来时，看见阳光射进窗子。
当时，斯特兰路外一条街尾上有一个罗马浴池——我常去那儿洗冷水浴。我尽量轻轻地穿上衣服，让坡勾提照顾我姨婆。然后我去了浴池，洗完后我决定废止我习业的契约，索还那一笔学费。于是我向博士院走去。
我到事务所太早了，半个钟头后，老提菲才带着钥匙出现，我坐在角落里，想念着朵拉。直到斯本罗先生走了进来。
“你好，科波菲尔，”他说道，“天气不错!”
“天气很美，先生，”我说道，“在你离开之前，我能够对你说一句话吗?”
“当然了，”他说。
我随着他走进了房间。
“很抱歉，”我说道，“我姨婆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她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事实上，她的财产几乎全没了。”
“你吓着我啦，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说道。
“这是真的，先生，”我说道，“她的处境很糟，我想问你，是否——，”看到他失望的神情，我说，“解除我的契约?”
“解除你的契约，科波菲尔?”
我解释道，如果我自己不去谋生，我真不知道怎样维持生计。我对于未来并不感到恐惧，我说——但是如今，我只好自作打算了。
“听到你的话我很抱歉，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说道，“解除契约，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这是不符合职业上的程序的。这太离谱了。而且——”
“你太好了，先生。”我低声说道。
“一点儿也不，”斯本罗先生说，“假如我不受约束——没有——约金士先生——”
我的希望立刻化为泡影了，但我仍做努力。
“你想，先生，”我说，“如果我去找约金士先生——”
斯本罗先生说道：“科波菲尔，我绝不给别人造谣，尤其是约金士先生。约金士先生不会同意这一提议的，要让他脱离常规是不容易的。你知道他的为人吧?”
我只知道，他曾独自经营这个机关，现在一个人住在近莽大古广场的一所房子里。他每天来得很晚，去得很早。他似乎从不与人议事。在楼上他有自己的一间小屋。除此之外我对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约金士先生来后，我走向他的房间。他看见我后很吃惊。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约金士先生说。
我又重复了一遍对斯本罗先生说过的话。约金士先生高大、温和、无须，大约六十岁年纪。
“你已将这问题对斯本罗先生谈过了吧?”约金士先生问道。
我回答是。
“他说我肯定反对，是吗?”约金士先生问道。
我被迫承认，斯本罗先生想到过或许如此。
“很抱歉，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约金士先生说，“事实上——我在银行有个约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匆忙地站起来，当他将要走出房间时，我说：“能否有通融的办法?”
“没有了!”约金士先生说道，“我反对，”他很快地走了出去，“你理应清楚，科波菲尔先生，”他向门内看着说，“假如斯本罗先生反对——”
“他本人并不反对呀，先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