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草枯花谢 (2)
“我要去那儿，”她说，“到那些圣洁的天使那儿去。汤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那忠诚的老仆人突然觉得万箭钻心。汤姆这才想起，在最近的半年中，他发现伊娃的小手越来越消瘦，皮肤越来越苍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过去她在花园里一玩儿就是几个小时，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嬉戏，很是开心，不觉得累，可现在她很快就会觉得乏力疲劳了。他常听奥费利娅提到伊娃的干咳，她说她能想到的治疗咳嗽的方子她都用过了，都不见效。即使现在，她那绯红的面颊和纤细的小手还在发着潮热呢。想到这些，汤姆才明白了伊娃这些话中的含义。
世上有过伊娃这样的孩子吗?有过的。可是他们的名字却都已刻进了墓碑里。他们甜美的笑容，明亮的眼睛，超凡脱俗的言谈和态度都已像宝藏一样，深深地埋进了眷念他们的亲友的心里。多少家庭都在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呀!他们说活着的人们的全部的优点与美德，与某一个已去的亲人生前的不同凡响的美德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仿佛天堂里有一群特殊的天使，他们的使命就是到人间来停留一段时间，接近那些误入歧途的人，把他们罪恶的心带回到天堂去。当你看到一个孩子的眼中闪烁着深邃而充满灵性的目光，当你看见这些孩子以比普通孩童更温柔平和，更聪敏智慧的话语展示灵魂的时候，不要指望能留住这些孩子，因为他们身上已印上了天国的印章，他们眼中闪烁着永恒的灵光。
亲爱的伊娃，你这天空中最美的星星!你的至亲骨肉还不知道，你正要踏上回归天国的路程。
奥费利娅小姐急切的呼声打断了汤姆和伊娃的对话。
“伊娃，伊娃!唉，你这孩子，露水已经降下来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花园里呆着!”
伊娃和汤姆急忙跑回屋去。
奥费利娅小姐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护理能手，她从小在新英格兰长大，对于这类和缓、阴险的疾病初期狡猾的侵袭十分了解，它摧毁了许多人世间最美好、最可爱的生命。虽然你还未发现那根生命之线已经断裂，但死神确已无可挽回地在他们身上盖上了死亡的印记。
奥费利娅小姐很早就已注意到伊娃轻微的干咳和她那日复一日变得苍白的脸颊。即使是伊娃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因发烧而绯红的面颊和虚弱的兴奋劲儿也蒙骗不了她。她试着告诉圣克莱尔自己的忧虑。可他却焦躁不安地把她的疑虑顶了回去，根本与他平常的那种满不在乎、和颜悦色的神态完全不同。
“请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姐姐，我不喜欢这样。”他总是这样说，“你应该知道这孩子正在长身体。孩子在长个子的时候，总是会瘦一些的。”
“可她不光是瘦，她还总是干咳啊!”
“噢，干咳?简直乱说。就算是有一点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着凉了。”
“可是，伊丽莎?简，还有埃伦，玛丽亚?桑德斯都是这样送命的啊!”
“噢，不要再说这些了，这都是护理人员散布的鬼怪故事，你们这些护理老手啊，总是太敏感自负。孩子们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否则你们就夸大其辞，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感到大难临头了。依我看，你只要用心一点儿照顾那孩子，不让她接触晚上的冷空气，不要玩得太累了，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
圣克莱尔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愈来愈紧张不安忧心忡忡了。他每天总是反复不断地说，“她好得很呢。”“稍微有点儿咳嗽算不了什么。”“她只是肚子有点儿不太好，小孩子常常会这样的。”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他其实每天都忧心如焚地关注着伊娃的健康。他每天花更多的时间陪伴伊娃，比以前更频繁地带她出去兜风，每隔几天他就会带个偏方或补药回来，嘴上却说：“其实这孩子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不过吃点儿药预防一下对她也没什么坏处。”
说起来，伊娃的思维和情感一天一天的成熟起来使他最为心痛。一方面，她仿佛还保留着一般孩童所具有的一切富于想象的特性，而另一方面，却又不时地说出一些令人相当惊异的，充满智慧与哲理的超凡脱俗的语言来，听上去仿佛是神灵的谕言。每当这时，圣克莱尔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他这样关切怜爱地拥抱她就能挽救她似的。他暗暗地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护她，留住她，绝不能让她离去!
伊娃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做善事上去了。她一向慷慨宽容，可是最近，每个人都注意到她身上增添了一种感人至深的、女性特有的温柔体贴。她依然喜欢和托普西及其他的黑人孩子们一起玩耍。不过现在她更多的是站在一边看他们玩，自己却不大参加到他们的游戏中去。她常常半小时半小时地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托普西搞各种恶作剧；随后她的面庞会被一层阴翳笼住，目光逐渐朦胧起来，思绪随之飘向远方。
“妈妈，”一天她突然对妈妈说道，“我们干嘛不教仆人们读书识字呢?”
“什么话!你这孩子，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做过。”
“为什么不呢?”伊娃问道。
“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阅读，阅读对他们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他们不会因为学会了阅读而把活儿干得更好。你要知道，他们天生就是要干活的。”
“可是妈妈，他们应该会读《圣经》，了解上帝的意志。”
“哼，有人给他们念也就足够了。”
“妈妈，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能自己读懂《圣经》，即使在没有人读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也是非常需要它的。”
“伊娃，你这孩子真古怪。”她母亲说。
“奥费利娅小姐就教托普西读书。”伊娃继续说道。
“是啊，是看到这种做法的好处了!托普西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无药可救的小鬼。”
“还有可怜的玛咪，”伊娃说，“她那么喜爱《圣经》，她多么希望能读懂它啊!当我不能给她读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玛丽一边忙着在抽屉里翻东弄西，一边答道：
“好了，伊娃。除了给仆人念念《圣经》外，你慢慢地还会有别的事情需要思考的，哪里还顾得上给仆人读《圣经》呢?我不是说你这样做不对，在我身体还好的时候，也常常给仆人读《圣经》听。不过，等到你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应酬的时候，你就没这个时间了。看看这些，”她继续说，“这些宝石!当你踏入社交界的时候，它们就属于你了，我第一次参加舞会的时候就是戴它们的。那时我可真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呢!”
伊娃拿起珠宝盒，从中提起一条钻石项链，她注视着那些光芒耀眼的钻石，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很明显，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些钻石上。
“这应该值很多钱吧，妈妈?”
“当然喽，这还是你爸爸特意派人去法国买回来的呢。它们可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呢!”
“我希望，”伊娃说道，“我能用它们做我想做的事情。”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把它们卖掉，用卖得的钱在自由州买一块土地。然后把我们家的仆人都带到那儿去。我还要为他们雇一个老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她母亲的笑声打断了伊娃的话。
“你想办寄宿学校，你是不是还想教他们弹钢琴和在丝绒上作画呀?”
“我要教会他们阅读《圣经》，还要让他们能够读懂别人给他们写的信，”伊娃坚定地说，“我知道，妈妈，他们刚开始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觉得很难，就好像他们确实做不了这些事。汤姆这样想，玛咪也这样想，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有这种想法，但我认为他们这样想是不对的。”
“行啦，行啦，伊娃，你现在还小，这样的事你还不懂，”玛丽说道，“你说这些话惹得我头痛。”头痛是玛丽的护体法宝，只要谈话内容不是她所喜欢的，她立即就会头痛。
伊娃轻轻地溜了出来。从那以后，她开始勤勤恳恳地教玛咪认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