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团聚 (1)
在圣克莱尔这座宅子里,时间一天天地悄然流逝。在那叶小舟沉没的地方,生活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艰难、冷酷、乏味的生活,完全不顾人们的感受,多么专横而残忍地不断伸展啊!我们还是要吃、喝、睡、醒,仍得患得患失,买入卖出,提问和回答。简而言之,尽管我们生存的兴趣已经丝毫不剩,我们仍得硬着头皮活下去,尽管已没有什么兴趣可言,但索然无味的生活习惯依然继续!
伊娃是圣克莱尔生命的全部兴趣和希望。他为伊娃经营产业,为伊娃安排时间,为伊娃做一切事情——为她买东西,为她布置一切。这已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了。现在伊娃死了,他似乎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了,什么可做的也没有了。
确实,有一种生活,人们一旦对它怀有信念,它便会变得庄严而重要。圣克莱尔对此十分清楚,当他感到意志消沉时,他总会听到那童稚而柔美的声音在向他召唤,让他到天上去,并看到她的小手在向他指引生命之路。可是他感到身体被一种沉重的伤感压得无比疲乏,使他无法振作。圣克莱尔有一种天性:他对于宗教的理解都是从他本身的知识和本能出发,因而往往要比那些虔诚的基督徒们深刻和透彻得多。
圣克莱尔从不以任何宗教教义来约束自己,然而,他敏锐的天性却使他对于基督徒所应尽的种种义务有一种深刻的理解。因而,他用自己的直觉,避免做任何可能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事,以防将来自己会认为应该承担责任。
尽管如此,圣克莱尔与从前相比,在很多方面都大不一样了。他认真诚恳地阅读《圣经》,客观而从容地思考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这使他对自己过去及现在的很多做法感到极端不满。他回到新奥尔良之后,就开始为汤姆采取法律上必要的手续,以使他获得自由,一旦这些手续完成了,事情就成功了。同时,他每天越来越多的时间和汤姆呆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汤姆能让他更多地回忆起伊娃的人和事,因此他总是坚持让汤姆时刻陪着他。尽管平日圣克莱尔从不对任何人提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他却愿意对汤姆倾诉心中的点点滴滴。汤姆跟在主人身边时的表情是关切忠实的,因此没有人对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感到奇怪。
“汤姆,”圣克莱尔说,这是他开始办理法律手续以使汤姆得到自由的第二天,“我打算给你自由了。这样一来,你得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回肯塔基去吧!”
汤姆不由得喜形于色。他举手向天,高呼一声,“谢天谢地!”对自己的喜悦丝毫也不掩饰。圣克莱尔看他这样,不禁有些烦躁不安。汤姆这样愿意离开他,使他有些不快。
“你在这儿的日子并不难熬吧,何至于这样大喜过望呢,汤姆?”圣克莱尔冷冷地问。
“不,不,老爷,不是那样的。我就要自由了,我因此而高兴啊!”
“汤姆,你难道不认为留在这儿要比自由更好吗?”
“不,才不呢,亲爱的圣克莱尔老爷,”汤姆坚决地答道,“不,才不呢。”
“可是,汤姆,单靠出卖气力,你绝不可能像在我这儿一样,穿得这么好,活得这么开心啊!”
“这我知道,圣克莱尔老爷,老爷确实对我太好了。不过,老爷,我宁愿衣服是破的,房子是破的,什么都是破的,但却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不愿什么都是好的,却是别人的。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老爷。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老爷。”
“或许是吧,汤姆,一个月以后,你就要走了,离我而去了。”圣克莱尔悻悻地说,“唉,为什么不走呢?上帝知道。”他语气轻松地说。说完,他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起步来。
“只要老爷还有痛苦,我就不会走的,”汤姆说,“我会一直呆在老爷身边的,只要老爷需要我,只要我对老爷有用。”
“我痛苦你就不走吗,汤姆?”圣克莱尔说,凄凉地望着窗外,“可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在老爷成为基督徒的时候,”汤姆说。
“你真的会等到那一天吗?”圣克莱尔从窗边转过身来,把手搭在汤姆肩上,微笑着问。“啊,汤姆,你真是个傻瓜,你的心太软了!我不会让你捱到那一天的。回去和老婆孩子团聚吧。替我给他们带好。”
“我相信那一天会来的,”汤姆含泪说,“上帝还要交给老爷使命呢。”
“使命,嗯?”圣克莱尔说,“好吧,汤姆,你说说看上帝要交给我什么使命,我倒要听听。”
“咳,就连我这样命苦的人上帝还有使命交给我呢。老爷又有学问,又有财富,朋友又多,可以为上帝做好多事呢!”
“汤姆,你好像认为上帝需要我们替他做很多事似的。”圣克莱尔说。
“我们为上帝的子民做事,不就是为上帝做事吗?”汤姆说。
“精彩的神学,汤姆,比乃博士的布道还精彩,我起誓。”圣克莱尔说。
这时仆人通报有客人到来,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
玛丽?圣克莱尔对伊娃的死感到万分悲痛。她这种人有一项本领,就是能在自己不高兴的时候也让身边的人跟着心情沉重。因此,她的贴身女仆们就更加怀念她们逝去的小主人了。每当她母亲对仆人们提出苛刻的要求时,她总是挺身而出,为她们求情。尤其是可怜的老玛咪,由于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她更是将伊娃作为自己惟一的心灵慰藉。伊娃的死使她的心都碎了,她整日整夜泪流不止。由于过度悲伤,在侍候女主人时难免不如平常那样熟练麻利,因而常常导致玛丽大发脾气。现在,没人再为她说情了。
奥费利娅小姐对伊娃的死也非常难过。但是,由于她的善良、诚恳,悲痛在她心中化作了永恒的生命之光,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温存,更加体贴,她对自己的职责依然兢兢业业,但态度却变得更加稳重老成,仿佛已达到能够成功地与自己的心灵进行沟通的境界。她更加勤奋地教托普西识字,主要以《圣经》为课本。她不再讨厌接触托普西,也不再表现出她难以抑制的反感,因为她已经摆脱这种感情了。她现在是以伊娃般的温柔来对待托普西的,把她当作一个上帝交给她的要她改造的人。托普西没有一下子就变成圣人,不过伊娃的一生和死亡确实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原先那麻木冷漠的态度不见了,现在,她怀有了感情、希望、向往和进取心。尽管她的努力断断续续,难以持久坚持,但在暂时停止后还是能重新再来。
一天,奥费利娅叫人去叫托普西来。托普西过来时,慌张地往怀里藏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嘛,淘气鬼?你一定是在偷东西。”去找托普西的罗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严厉责问。
“你走开,罗莎小姐,”托普西挣扎着说,“这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罗莎说道,“我看见你偷偷摸摸地藏东西。你的鬼把戏我是最清楚的了。”罗莎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去抢她怀里的东西。托普西被激怒了,疯狂地又踢又打,以保护怀里的东西。她们的争夺惊动了奥费利娅小姐和圣克莱尔,他们马上赶过来。
“她偷东西!”罗莎说。
“我没有。”托普西大声辩护道,气得哭起来。
“不管是什么,把它交给我!”奥费利娅小姐不容置疑地说。
托普西有些迟疑。不过当她听到奥费利娅小姐说第二遍时,就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那是她用一只旧长袜缝成的。
奥费利娅小姐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那是伊娃送给托普西的一个摘录《圣经》的小本,按时间顺序排列着;还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伊娃送给她的那缕头发。
那小本子用一条长长的黑色缎带一层层地包裹着。看到这些,圣克莱尔不由得心生感慨。
“你为什么用它包这个本子呢?”圣克莱尔指着缎带问她。
“因为……因为……因为它是伊娃小姐送我的。噢,请别把它收回!”说着,她就倒在地板上,用围裙遮住脸,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
那景象真是又可怜,又可笑,又感人,那旧长筒袜,那黑色的缎带,那小本子,那美丽的金色卷发,还有托普西那伤心欲绝的模样。
圣克莱尔被这景象逗笑了,可是眼里却又闪烁着泪光。他说:
“好了,别哭了,都还给你,”说着他把东西裹在一起,扔回给她,然后就拉着奥费利娅小姐一起去了客厅。
“我看你真能把那小鬼调教成人呢,”他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说,“凡是真正有恻隐之心的人都能变好,你可得再加把劲,好好教育她啊!”
“那孩子很有进步,”奥费利娅小姐说,“我对她期望很高。不过,奥古斯丁,”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你告诉我,她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为什么这样问,我不是早把她给了你了吗?”奥古斯丁说。
“可那是没有法律依据的。我要她在法律上属于我。”奥费利娅小姐说。
“唉呀!姐姐,”奥古斯丁说,“废奴派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你成为一个奴隶主,他们会为此绝食一天的。”
“唉,真是胡说八道。我这样做是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合法地把她带到自由州去,给她自由。这样,我在她身上付出的努力才不算白费。
“哦,姐姐,这是‘作恶以成善’,这种做法实在是糟糕,我可不能答应。”
“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奥费利娅小姐说,“要是我不能使这孩子摆脱掉奴隶制的厄运,就算我把她教育成一个基督徒也是枉然。因此,如果你是真心想把她交给我的话,就请你给我一个合法的证明。”
“好的,好的,”圣克莱尔说,“我会的。”说着他便坐了下来,看起报纸来。
“可我现在就想要。”奥费利娅小姐说。
“急什么啊?”
“时间宝贵嘛,来,这儿有纸、笔,还有墨水。写一个证明就行了,很容易的。”
圣克莱尔对这种风风火火,说做就做的行为感到极端反感。因此奥费利娅这种直截了当斩钉截铁的做法使他非常气恼。
“哎,你这是干什么?”他说,“你难道不信任我吗?你这样咄咄逼人,人家还认为你受过犹太人的教育呢。”
“我只是想稳妥一些,”奥费利娅小姐说,“要是你死了,或是破产了,托普西就会被送去拍卖行,到那时我就毫无办法了。”
“你真是有远见。好吧,我既然落到了你这个北方佬手里,看来也只好投降了。”说罢,圣克莱尔立即奋笔疾书,写成了一张赠送证明。他对法律条文非常精通,因此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写完后,他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喏,现在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了,佛蒙特小姐。”他说着把证书递给了奥费利娅小姐。
“这才乖,”奥费利娅小姐说,“不过是不是还需要一个证人?”
“唉,真是!——对了,有了,”他一面说一面打开玛丽的房门,“玛丽,给姐姐签个字,签在这儿吧!”
“这是什么呀,”玛丽看了一眼证书说,“真可笑!我还以为姐姐心肠好,不会干这种残忍的事呢。”她漫不经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说,“不过,要是姐姐真想要那小鬼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好啦,现在她从肉体到精神都是你的啦!”圣克莱尔把证书递给她。
“无论何时都不是属于我们的,”奥费利娅小姐说,“是上帝把她交托给我的。我只不过有能力保护她罢了。”
“好了,她现在已经在法律上属于你了。”圣克莱尔边说,边走回客厅,继续看他的报纸。
奥费利娅小姐向来不能和玛丽久处,因此也就小心翼翼地收好证书,跟着奥古斯丁回客厅去了。
“奥古斯丁,”她一边织毛线一边问,“你有没有替仆人们做过什么准备?万一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没有。”圣克莱尔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看报。
“那么,你现在对他们的纵容会给他们带来将来不幸的。”
圣克莱尔自己也常常这样想。不过他依然慵懒地答道:
“噢,我是要做准备的,等过一阵儿。”
“什么时候?”奥费利娅小姐问。
“噢,大概就最近吧。”
“要是你先死了,怎么办?”
“姐姐,你是怎么了?”圣克莱尔终于放下了报纸,看了她一眼。“我又没得黄热病或霍乱,你怎么这么热心地替我安排身后事?”
“我生即我死。”奥费利娅小姐说。
圣克莱尔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放下报纸,走向朝着走廊的门,想以此来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谈话。他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着“死亡”两个字,然后倚着栏杆,凝视着喷泉上溅起的晶莹的水珠。他仿佛是在一片薄纱后观看着院子中的花草、树木及盆果。他又重复着那玄妙的字眼——“死亡”,人们常常说到它,却又那么惧怕它。“真奇怪啊,世上竟有这样的字眼,”他说,“并且还确有其事,而我们又常常会忽略它;一个人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温馨美好,充满活力与希望,明天竟会一下子就完了,彻底地消失无踪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黄昏,圣克莱尔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他看见汤姆正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阅读《圣经》。他一面看,一面用手指指着字,嘴里虔诚认真地念着。
“要我给你念吗,汤姆?”圣克莱尔边说,边漫不经心地坐在汤姆身边。
“那就麻烦您了,老爷,”汤姆满怀感激地说,“老爷念的就好听多了。”
圣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