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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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2 (2)

第二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2 (2)

“是的,我一辈子都料到那是一派胡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越发起劲地大喊,“但是,各位先生,我现在要陈述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神父非常了不起!请原谅,刚才我编造了那段狄德罗受洗的故事,现说现编的,以前我连想都不曾想过。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在这儿出洋相,是为了让人觉得我更加可爱。我只是想给大家添一些笑料。我自己有时甚至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年青的时候,曾在本地的一些地主家里当过食客,狄德罗的故事,我从他们那儿听到过不少于二十次,顺便说一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令姑母玛鞭拉?福米尼会娜也跟我说过这个故事。到现在他们仍然个个都深信不疑,目无神明的狄德罗去找过普拉东都主教,同他辩论过上帝存不存在的问题。……”

米乌索夫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有些失态了,而不再是有耐性。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会显得非常可笑,他还是怒火中烧。

的确,修室内此刻发生的事情委实难以想象。自从前面几代长老以来,迄今已有四五十年,这个修室一直都接待来访的客人,所有来客总是心无旁念,个个满怀虔诚,崇敬至极。许多人被接见时自始自终都跪在地上,一直不站起来。其中有许多是上层社会的甚至学富五车的人士,这且不说,还有许多或出于好奇,或另有原因来此地的主张思想解放者,即使他们走进这修室,不管是单独接见,还是跟大伙一起,无一例外地都自己立下了必须遵守的规矩,那就是在整个接见过程中,举止绝对文雅,态度绝对恭谨,尤其因为在这里从不涉及金钱问题,一方只有仁爱和慈悲,另一方只有悔恨和渴望——渴望解决某个灵魂方面的棘手问题或者自己的什么内心世界方面的危机。

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所在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表现出来的极不相称的丑态,使在场的人——至少其中几位——莫名其妙、非常惊奇。两位司祭修士正在集中精力听长老会说些什么,表面上似乎不动声色,但是看上去也想和米乌索夫一样站起来。阿辽沙则低着头站在一边,心里直想哭,他觉得最奇怪的是胞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竟然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眼睛朝下,显然是抱着一种求知欲的好奇心等着看这一切如何收场,仿佛他自己完全和这些毫不相干,他本来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位胞兄身上,因为只有他才能制止父亲胡来,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的影响力。阿辽沙对宗教学校毕业生拉基津也很了解,甚至可以说两人是好朋友,但阿辽沙此刻却不敢看他一眼,因为他在想些什么,阿辽沙心里很明白,虽然整个修道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请原谅……”米乌索夫对着长老说,“这种不体面的恶作剧,您也许认为我也参与了。没想到像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么个人,我竟相信他会懂得自己应该遵守的原则,在拜访如此受人尊敬的长者时,这是我的错误。……我没有料到,自己不得不为与他一起进来这件事请求原谅……”

“我请求您,不要太激动,”长老靠着两条瘦弱的腿支撑起了身体,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急忙拉住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两只手,请他重新坐到椅子上,“消消气,我请求您。我特别请您做我的客人。”说完,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去,又坐在了自己的单人沙发上。

“请问伟大的长老,我的风趣的表演是不是惹您生气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嚷道,他似乎准备从椅子上蹦起来,双手已经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具体站不站起来就看别人如何回答了。

“请您也不要激动,不必拘束,我诚恳地请求您!”长老铿镪有力地对他说,“您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必拘束。主要的是您不必那么自惭形秽,这一切似乎都由此而起。”

“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也如同说,保持本来面目?哦,这个我心领了,但是——您不觉得这有点儿过分,甚至太过分了吗?有福的神父,我跟您说,您可别冒险,冒这个险劝我现出本来面目……我自己也不敢这样。为了保护您,这一点我首先说清楚。我这个人其余各个方面依然捉摸不定,尽管某些人想往我脸上抹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点我指的是您。

至神至圣的贤人,至于对您,我却要尽力表达洋溢在我胸中很久的敬佩之情!”正说着,他高举双手,站了起来,接着说道,“我觉得‘曾经怀过您的那个肚子和喂过您的那两个奶头真有福哇,尤其是奶头!’(《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记载的一个女人赞美耶酥和圣母的话。)刚才您说:‘不必那么自惭形秽,这一切似乎都由此而起,’——您这话说得真好,把我的底细完全看透了,简直是把我从前心到后背一下子捅穿了。好像我比任何人都卑鄙,我在人前确实总有这种感觉,你们谁都把我当小丑,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事实上,你们个个都比我更卑鄙,因此你们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毫不在乎!’于是我就成了小丑,由于羞愧而成了小丑,伟大的神父,是由于羞愧啊!我耍赖是纯粹因为过于敏感。如果我走到人前时,相信大家都会接待我,把我当作最可爱、最聪明的人,——哦,上帝啊!那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大好人!我的大师!”突然他双膝跪倒在地,“为得到永生,我该做什么呢?”

他究竟是在恶作剧,还是果真深受感动而至于此,直到现在仍然难下结论。

长老含着笑,他抬起眼皮朝他看看,温和地说:

“您有足够的智慧,您自己早就知道您该做什么。勿纵欲,勿酗酒,勿饶舌,特别是勿贪财,关闭您的酒店吧,哪怕关掉两三家也好,如果不能全部打烊的话。而其中最主要的一点,记住,最最主要的一点是——勿说谎。”

“您指的是狄德罗的故事吗,长老?”

“不,我不是指狄德罗的故事,我指的主要是不要对自己说谎。对自己说谎和听自己说谎的人一般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是在周围还是在自己身上,即使存在真理,也不尊重别人。一旦一个人对谁也不尊重,爱对他来说也就不存在了。爱不存在了,想要消遣取乐,无非是放纵情欲,只是原始的感官享受。不断地对人和对己说谎,最终会在罪恶的泥潭中完全堕落成畜类。对自己说谎的人最容易怄气。谁都明白怄气有时候是很开心的,难道不是吗?一个人无端臆想自己受到了冒犯——其实他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冒犯他,他信口雌黄故弄玄虚,夸大细节混淆视听,抓住某些细节大做文章,——尽管这些他自己也明白,可还是动不动就怄气,而且怄得其乐无穷,怄得有滋有味,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直到真的怀恨在心。……不要跪下,还是站起来吧,我恳切地请求您坐下,要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故作的虚伪姿态……”

“请让我吻一下您的手,有福的人哪!”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迅速爬了起来,飞快地亲了一下长老骨瘦如柴的手,“长老,您这话说得真好,说得真对,怄气确实令人开心,至今我才听到如此精辟的见解。的确,我这辈子确实因为怄气觉得开心,可我是为了美学上的需要才怄气,因为有时扮演被损害和被侮辱的角色还有美感,而不只是开心;——伟大的长老,这一点难道您忘记了,那就是——美感!我要在本子上把它记下!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说谎,我说谎真的说了一辈子。

千真万确,我就是谎话之父,我就是喜欢说谎!不,好像不是谎话之父,就算是谎话之子吧,那也就够可以的了,我怎么老把原文说错。不过……我的大师……有时候谈谈狄德罗也不坏!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坏事,可狄德罗坏不了事。我差点儿忘记了,伟大的长老,事实上自从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来这儿打听一件事,也就是说,到这儿来向长老详细了解、认真请教——只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请别打断我的话。伟大的长老,我想问是否有这回事:《圣徒言行录》中不知哪一卷是否介绍过一位圣者显灵的故事,为了信仰,这位圣者受尽了折磨,终于有一天,他被砍头了,没想到砍头后他竟站了起来,并且把自己的脑袋捡了起来作‘亲吻状’,而且一边作‘亲吻状’,一边捧着它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真实不真实?请问各位尊敬的神父。”

“不,这个故事不真实。”长老说。

“在《圣徒言行录》里从来没有类似的记载,请问您说的《言行录》中记的是哪一位圣者的事迹?”那位管理图书的司祭修士问。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我是听别人说的,可能我上学了。我是不小心听到的,你们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眼前这位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这件事是他告诉我的,刚才他还为狄德罗发火来着。”

“我向来不跟您说话,根本不交谈,我也从来没对您讲过这件事。”

“是的,您没有单独对我讲过,您是对着一大群人讲的,那是大前年的事,那时我就在这群人中间。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之所以重提这件事,是因为您的这个滑稽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一点您当然不知道,也不了解,可我回到家中就动摇了我的信仰,而且从此每况愈下。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因为您,一个人堕落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可不是狄德罗!”

其实人人都知道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又在演戏,可他还是越说越带劲,甚至有些慷慨激昂。米乌索夫终于被刺着了,而且刺得很痛。

“胡言乱语,全是一派胡言,”他嘟嚷道,“或许在某个时候我确实说过……只是绝对没有对您说过。其实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那是俄国教堂里晨祷时从《圣徒言行录》中向教徒宣读的,我是在巴黎听一个法国人这样说的。这位法国人专门研究过俄国的统计资料,他很有学问……在俄国也住过很长时间。……我自己从来没读过《圣徒言行录》……当然也不会去读。……当时我们正在进餐……。大家知道人们在餐桌上往往海阔天空什么都谈……。”

“是啊,当时您是在用餐,可我却因此失去了信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仍然不放过。

“您的信仰关我屁事!”米乌索夫本来想大喝一声,但刹那时,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带着轻蔑的神情说,“您真是不论碰到什么,都会把它弄脏。”

长老忽然起身离座。

“现在我要暂时离开大家几分钟,请诸位原谅,”他向所有的客人说,“有人一直在那里等我,他们在你们之前就已经来了。至于您,还是不要说谎的好。”顺便补了一句,他向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说时,脸上倒是带着高兴的神情。

长老从修道室里向外走,阿辽沙和另一名见习修士赶紧跟在后面,为了能搀扶他下台阶。阿辽沙非常紧张,简直喘不过气来,他庆幸可以离开,而且庆幸长老挺高兴,他居然没有任何见怪。长老准备为在回廊等他的人们祝福,因此向那儿走去。但是在门口,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是叫住了他。

“最最有福的人啊!”他几乎声情并茂地喊道,“恳请您能让我再一次吻您的手!不,我跟您是可以相处的,可以继续谈谈的!实话对您说吧,我并不是总是这样扮演说谎和小丑的角色。刚才我完全是在演戏,我一直是在故意试探您。我一直是在测试您:可不可以跟您相处?您的尊严能否容得下我的谦卑?现在我得到了答案,我将给您颁发及格证书:跟您是可以相处的!从此刻起我要一直保持缄默,绝对不开口。现在我回去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该是您唱主角了,这儿留下的人里面您当之无愧是唱主角的——可以唱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