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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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两个男孩6

第十章 两个男孩6

早 熟

“您觉得医生有什么意见吗?”郭立亚飞快地说,“瞧瞧那德性,真令人作呕!我非常讨厌医生!”

“依我看,有一点毫无疑问伊柳沙没治了。”阿辽沙凄然地回答。

“骗子!医生们可都是骗子!我很高兴能够与您结识,卡拉马佐夫。很早我就想结识您。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们初次相遇竟然身处如此凄凉的环境之中……”

郭立亚想说一些极为激烈惊人的话,可觉得别扭,阿辽沙发现后就握住他的手。

“我心想您这样一位不寻常的人好久了,”郭立亚说话有些结巴,因为他并不清楚下面应该说些什么,“我听说您信奉神秘主义,您呆在修道院里。我认为您是个神秘主义者,不过这没有阻止我结识您。接触一些现实能使您摆脱……像您一样的人基本上都是这样。”

“您指的神秘主义者是什么?‘摆脱’又是什么意思呢?”阿辽沙感到有些奇怪。

“比如说上帝之类!”

“什么?您不相信上帝吗?”

“相反,我对上帝并没有什么意见。上帝只是一种假设罢了……不过……我认为需要上帝,因为秩序……为了世界上有秩序可循和其他等……就算没有也要造位上帝。”郭立亚脸红了。他猜测:阿辽沙会觉得他炫耀知识来显示自己是“大人”。郭立亚激动又有点儿恼火地想:“我可不想炫耀知识,尤其在他面前。”想到这,他懊恼了。

“说真心的,我对与别人争论这些问题毫无兴趣,”他接着说,“爱人类并不一定非要相信上帝存在,您是如何认为的?伏尔泰也爱全人类,可是他就不相信上帝。”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我又来了,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伏尔泰也相信上帝,只不过他信得不够罢了,而且他爱人类好像爱得不太够。”阿辽沙的话平静,稳重而又自然,他就像和一个同龄人在交谈,甚至好像在与年长人谈天。

阿辽沙谦虚地说自己对伏尔泰的看法并不成熟,所以他想听听年轻的郭立亚的意见——郭立亚对此感到非常地惊讶。

“您也读过伏尔泰吗?”阿辽沙问郭立亚。

“是的,但还谈不上……。只不过读过《老实人》的俄文译本……那种译本真是糟糕而又可笑……(我又卖弄了!)”

“那么您能够理解吗?”

“哦,当然了,我当然能够理解了……只是说……怎么您觉得我有可能不理解呢?是的,里面是有好多展现色情的东西……当然了,我还是能够读出它是部哲学小说的,这部小说的目的就在于表达一种思想……”郭立亚开始语无伦次了,“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卡拉马佐夫,您要知道我可是一个纯粹的社会主义者。”他突然宣称,莫名其妙的宣称。

“您还是个社会主义者?”阿辽沙忍不住微笑起来,“在什么时候您有了这种信念?您不是只有十三岁吗?”

郭立亚就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全身一阵痉挛。

“首先我着重指出的是我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两星期就是了,”他发火了,“第二点令我不明白的是信念与年龄之间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我的信念是什么,而并非是我多大了,您觉得呢?”

“等到您再长大几岁的时候,您就会知道年龄与信念之间的关系多么重要。而且我也有一种感觉,您所说的一切并不太适合您这种年龄的人所说。”阿辽沙显得很平静,可是急躁的郭立亚又一次打断了他。

“请您不必再说了,您信奉的是神秘主义,而且还有顺从。假设,基督教可只为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办事来奴役下层人民,您得承认这一点,对不对?”

“看来是有人教过您了,您在什么地方,谈到这些东西?”阿辽沙好像已经全明白了。

“我想请问您,怎么会是从哪儿读到的呢?实际情况上没有人教我。我本人能……我明白地告诉您,我不反对上帝。他是一个充满了人道精神的形象,如果说他能够在这个时代生存的话,肯定将参加革命,而且会充当一个极重要的角色……肯定的。”

“您从哪儿捡来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傻瓜与您搅在一起?”阿辽沙非常惊讶。

“开玩笑,谁又能够遮挡真理呢?当然是机缘巧合,我常和拉基津先生讨论一些问题,不过……我所了解的是,别林斯基先生也说过的。”

“别林斯基先生吗?我不记得他在什么文章里写过这些类似的话。”

“若没写就肯定说过——听说他讲过的。这是听别人讲的……哦,可真是见鬼了……”

“那么您是否读过别林斯基先生写的文章?”

“事情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能够读完它,不过我读了塔姬雅娜为何不与奥涅金私奔。”

“什么!没和奥涅金私奔?您对这个……也能够理解吗?”

“您把我看得和那个小毛孩斯穆罗夫一样吗?”郭立亚气坏了,他恼得咬牙切齿,“但是请您不要认为我是个铁杆革命派。我对拉基津先生的意见也有些不太同意。我提到塔姬雅娜并不等于我就认为妇女应该解放,相反我觉得妇女应该被管。拿破仓曾说:‘Les femmes tricotent,’”不知道什么原因,郭立亚淡淡的笑了笑,“有一点我是比较同意这个愚蠢的伟人。比如说,我认为离开自己的祖国而去美国——是极其愚蠢与可耻的,在这里同样可以做大量的事,又为何非去美国不可呢?何况现在这种时候更可以做大量的工作。我的回答就是如此。”

“回答?您回答哪个人?难道已经有人邀请您到美国去吗?”

“我必须承认是曾经有人这样劝说我,可被我拒绝了。这样的话只能私下里谈谈,卡拉马佐夫,您可不能向别人吐露风声。我对您一个人说。我不愿意被暗探带走到铁索桥那儿去,

你将永远记住

铁索桥旁的那座楼!您记得这两句话吗?相当精彩!您怎么笑了?难道您认为我在胡乱吹牛吗?”(一个可怕的念头令郭立亚很紧张:如果他发现我只读过那一期《钟声》杂志,不知有何感想。郭立亚打了个寒战。)

“不不,我不是笑您,我也不觉得您是在胡吹。真的,我没有这么想,太遗憾了,这都是事实!我想问您有没有读过普希金的作品?例如《奥涅金》?……您刚才可提到塔姬雅娜!”

“我还没有拜读过呢!但是我很想去读。我可不是一个有偏见的人,卡拉马佐夫。我很愿意听听别的观点。怎么您会这么问呢?”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随便问问。”

“那么请您正面回答,您是否很看不起我?”郭立亚坦率地说,他就像立正一样站在阿辽沙面前,“请您千万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看不起您?怎么您有这种想法?”阿辽沙用非常惊诧的目光盯着他,“我只是感到很忧伤,您的个性是那么出色,可是您还没有开始生活就被那些邪说给毁了。”

“您用不着担心我的个性。”郭立亚有些得意,他打断阿辽沙说,“我是有些敏感。我有非常重的疑心,几乎快要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了。就因为您突然笑了一下,我就觉得……”

“我完全是因为想到了别的而笑的。真的。不久前我读了一篇德国人的文章,他居住在本国,他在谈及咱们青少年学生说:‘如果您让一位俄国中学生看幅星空图,而那位学生对此毫不了解,那么在第二天他就会还给您一张修改图。’既无知识又自负——那个德国人就是这么说俄国学生的。”

“哦,这倒真是恰当!”郭立亚大笑了起来,“真是太恰当了,好样的德国人!但他并没有看到好的一面,您觉得是不是?自负倒也不假,但是也应该看到那种从小就有的独立精神,在思想和信念方面他们充满了胆识,他们没有柯尔马斯民科夫那种奴性,那种甘心拜倒在权威脚下的奴性……。不管怎么说,德国人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真是厉害的德国人!但是应该杀死所有的德国人。应该杀死他们而不管他们有多么发达的科学。”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辽沙笑着问。

“可能是我说话太偏激了,我得承认在有时我是个坏孩子,一碰到高兴的事情就会失去自控力而变得随口乱说。奇怪,我们在这里闲聊,可是那个医生怎么还在里面?不过他是可能会给“孩子的妈妈”和那位瘸腿的尼娜检查的。您知道吗?我很喜欢尼娜。就在我出来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讲:‘您为什么不早点来这儿呢?’那埋怨的声调!我觉得她既善良又可怜。”

“对,如果您以后常来就了解她了。了解他们对您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您将因此而懂得珍惜别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您能够得到,就通过与他们交往,”阿辽沙激动地指出,“将给您带来好的影响!”

“我真后悔自己为何不早点儿来!真该骂自己一顿!”郭立亚感叹道,他很沉痛。

“真的是非常可惜,您看到了您带了欢乐给那个可怜的伊柳沙。在您没有来的日子里他非常伤心!”

“请不要再讲了,这是在伤口上又撒上盐!我真是活该:我不来是因为面子,作怪的是利己主义和控制欲。我很难摆脱这个毛病。我明白在很多方面我是个混蛋,卡拉马佐夫!”

“不是这样的,您拥有相当出色的个性,尽管它被扭曲了,我现在终于明白您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在对待这个有很好的品质;可是十分敏感的病孩方面!”阿辽沙安慰着郭立亚,显得十分热情。

“您居然能够这样看待我!”郭立亚觉得非常意外,“您可能不会相信,好几次我都觉得您不相信我,瞧不起我!我太看重您的意见!”

“您真的是这么多疑吗?您可是那么年轻呀!您可能没有想象,我在您讲故事时就觉得您有很重的疑心!”

“您真的那么想?您的眼力真是敏锐!我可以打赌那是在讲鹅的故事的时候。在那时我有个臆测:您肯定看不起我那种逞能的德性,一时我很恨您。就开始胡说八道了。后来我听说的‘没有上帝就造一个出来的’时候(就是刚才所讲的)我又觉得自己在卖弄学问,更何况我是在书上读到的。但是我发誓我那样做并非是虚荣心,而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因为高兴,就是因为高兴……但是人若得意忘形可真够丢人的。我确信您并没有瞧不起我,一切全是因为我的疑心。卡拉马佐夫,我是个不幸的人,我经常产生荒唐的臆想,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取笑我,我恨不得砸烂所有的常规!”

“同样您周围的人也受到了折磨!”阿辽沙笑着说。

“是的,特别是我的母亲。卡拉马佐夫,您觉得我可笑吗?”

“请您千万不要去想或者考虑这些事!”阿辽沙规劝道,“又有什么可笑的?一个人有时显得可笑,这有什么稀奇呢?可怕的是所有才华横溢的人都害怕被人嘲笑,结果就害了自己了。我感到纳闷的是您为何这么早就有这种感受呢?但我也注意到这种倾向了。不仅仅是您,还有孩子为此而苦恼。真是病态!魔鬼成了爱面子的观念,它渗透了一代人,”阿辽沙原以为郭立亚会笑,可是对方没有笑,“您和大家是一样的,或是与大多数的人一样,只是您不愿与大家一样,这是我的想法。”

“也不理会大家都这样吗?”

“是的。只有您一个人不要做那种人。实际情况是您确实与大家不一样:您不觉得承认自己的缺点和可笑的地方为耻辱。现在没有几个人有您这种勇气了?没有人了。人们都认为自我解剖完全不需要。您应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哪怕就您一个,您要坚持下去。”

“您说得真是精彩,我没有看错您,你会安慰别人。卡拉马佐夫,我多么敬重您!我早想见您一面!难道您也是这样想?您刚才说过,您也想到我了,是不是?”

“不错,我是曾经听说过您,也想见见您……如果您是爱面子才问的话,我觉得也没有关系。”

“您知道吗,卡拉马佐夫,我们俩像恋人们倾诉情感那样谈话,”郭立亚的声音变得软绵绵的,他怯生生地说,“这并不可笑?一点儿也不可笑?”

“是一点儿也不可笑呀!即使可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挺好呀!”阿辽沙笑了。

“听我说,卡拉马佐夫,您必须承认,您和我在一起时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我看出来了。”郭立亚笑了,这个笑容显得狡猾,却又充满了幸福。

“有什么难为情的嘛!”

“那么您的脸为何红了呀?”

“那可是您想方设法让我脸红的!”阿辽沙忍不住笑了。他的脸通红是事实,“是有点儿难为情呀!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是为何……”他吞吞吐吐的说,他开始觉得尴尬。

“正因为如此,您和我也有点儿难为情,现在我太喜欢、太欣赏您了!”郭立亚非常欣喜。他的脸非常地热,眼睛在发亮。

“我预测一下,您不妨听一下,郭立亚,您在以后生活中将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人。”不知是何种原因,阿辽沙突然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可真是位了不起的预言家!”郭立亚立即表示了同意。

“不管如何,在总体上您会为生活所祝福。”

“是的!您是个预言家!乌拉!我们肯定将走到一起,卡拉马佐夫。我欣赏您能平等待我。其实您比我高明,我们并不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我们将仍然在一起。您要知道,在最近的一日,我对自己说:‘要么我和他成为终生好友,要么到死都是冤家!’”

“您既然这么说就说明您已经开始喜欢我了!”阿辽沙欢快爽朗地笑。

“是的,别提有多么地喜欢您了,我喜欢极了!您为什么老是能够猜测出别人心里的话呢?真是神奇!哦,医生已经出来了,让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