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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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伊万4 (2)

第十一章 伊万4 (2)

“拉基津活的挺潇洒的,今天他对我说:‘你还是多想想扩大公民权或不使牛肉涨价的问题吧,这比用哲学向人类表示爱更简单、直接’。我抢白他:‘如果没有上帝,你会把牛肉的价格提的更高,只要对你有利;你是指赚一戈比卢布的那种人。’他发火了。问我什么是道德。其实我有我的道德,就如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道德。就是说,道德是相对的。难道不是吗?你听了别笑,我为这问题两宿没睡呢。现在我就纳闷:人们只知过日子,竟然一点儿也不考虑这事。庸碌的芸芸众生!伊万是不信上帝的。他有他的思想。我认为他是一个共济会会员。我问他,他却不出声。我想在他的源泉里喝点儿水,他也不出声。只有一次他说了他惟一的一句话。”

“说什么,他说了什么?”阿辽沙急忙问。

“我对他说:既然如此,是不是无所不可了?他皱着眉说:‘我们的父亲是一头猪,但他的思维方法是正确的。’这便是他撂下的一句话。惟一一句话。这比拉基津走得更远了。”

“是的,”阿辽沙痛心地表示赞同。接着问米嘉:“他什么时候来过?”

“以后再谈吧,我现在想谈些别的。关于伊万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几乎什么也没告诉过你。当然,等这场官司结束,法庭作出判决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想让你来当法官。现在,我一个字都不想提它。好了,你说明天要开庭,可是信不信由你。”

“你跟那位律师谈过了没有?”阿辽沙问。

“嗤”米嘉苦笑道,“律师有什么用?”我全都向他谈了。他是个客客气气的京都骗子,一个贝尔纳!他对我的话愣是半句都不信。他认定是我杀了父亲——我看出来了。我问他:‘既是这样,您又干嘛大老远的来这儿为我辩护?’”

“这帮家伙我算看透了。对了,还请了一位名医,想证明我是疯子。我当然不干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想把‘自己的义务’尽到底,简直笑话!”米嘉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阿辽沙,我算把她看透了。她是一只长着利爪的猫!心如蛇蝎!有人告诉我她是个‘发起火来不可收拾’的女人!——那是我在美克罗耶听说过的一句话。唉,无所谓她了。如今,对我不利的人多如恒河的沙子数!格里果利还是一口咬定。他是诚实的,但也是蠢的。很多人诚实,就因为他们蠢。当然这是拉基津的观点。格里果利是我的敌人。但是某些人是你的敌人时,可能比是你朋友时更对你有利。我这话是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的。

“我真担心,真担心她在法庭上说出当初收入四千五百卢布之后向我一躬到地的那件事!她要一分不少的还清这笔债。可是,我不要她的牺牲!在法庭上,他们肯定会羞辱我!到时候,我得拼命忍住。”

米嘉停了一下,看着阿辽沙说:“小弟,我求你,去找她吧。”他又说,“无论她是否答应,我都得忍住。我并不可怜她。她是自作自受。到时候我会有自己的话说。”他开始苦笑,“只是……格露莘卡,上帝啊!她为何要自找苦吃呢?!”他开始抽泣了,“一想起格露莘卡,我便心如刀绞!她刚来过……”。

“她告诉我了。她为你伤心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吃醋了!我这脾气该遭雷劈!分手时我感到后悔,吻了她,却没求她原谅。”

“为什么不认错?”阿辽沙问道。

米嘉却忽然很开心的笑了。

“上帝啊,我的好兄弟,无论如何你也千万不能向所爱的女人认错。尤其是你心爱的,不管你有多么对不起她!”

“为什么?”阿辽沙迷惑的问。“因为女人,鬼才知道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倒还摸得有些准。你若向她认错说‘我不对,原谅我吧,对不起,’——老弟,这时责备与埋怨立刻会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她决不会爽快地原谅你,而是把你贬得连块儿烂抹布都不如,还会把陈芝麻、烂谷子,甚至压根不存在的事都统统倒腾出来,再添油加醋,那时才会原谅你。当然,这还算是她们中最好的!她们死活也要把一肚子恶气从五脏六腑中挤出来,一古脑撒在你头上,否则决不罢休。”

米嘉越说越来劲:“小弟,你应该知道,女人都有一种活扒男人皮的癖好,这些天使们无一例外,当然,没有她们咱们是活不下去的!小弟,坦率的告诉你吧:任何体面的男人都应拜倒在至少一个女人脚下。这是我的信条,不,是感觉。男人应当气量大些,这不会给男人脸上抹黑。即使英雄也一样。恺撒不也同样如此吗?但是,请求原谅还是要不得,绝对要不得的。”

阿辽沙的嘴唇动了一下,刚准备说什么,却听到米嘉又接着说:“记住我刚才讲的话,这可是你的大哥、因女人而毁了自己的米嘉教你的。我会用别的办法补偿格露莘卡,可就是不会请她原谅。我真心爱她,阿列克塞,把她当女神崇拜!可是,她总是嫌爱得不够。她在折磨我——用她的爱折磨我。过去,我只是迷恋她那销魂慑魄的曲线,可如今,我已把她的整个心灵吸纳到自己的心灵中来了。只有通过她,我自己才成为一个人!你说,能让我们举行婚礼吗?要是不让,我会妒忌死的。我夜夜都在梦中想这事……。”

“对了,她对你说了我些什么没有?”

于是阿辽沙就把刚才格露莘卡的话原原本本的向他转述。米嘉听得很仔细,有好几处还要求阿辽沙再说一遍,最后算是满意了。

“我吃醋她居然不生气,”他说,“这才是女人!她说她的心肠也够硬的。我就喜欢她这样的硬心肠,我讨厌女人为我吃醋,我实在受不了!以后有我们争吵打架的日子,但我会爱她,永远都会爱她。但是,上帝啊,能为我们举行婚礼吗?能让苦役犯结婚吗?可是,如果不能,如果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啊,我该怎么办,救救我吧,阿辽沙……”

米嘉不说话了,紧锁愁眉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探视室内差不多快黑了。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

待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阿辽沙说:“她说有一个秘密?说我们仨在搞阴谋对付她?还说卡嘉也插手了?不,格露莘卡,亲爱的,不是这么回事啊,你弄错了,错得活象一个蠢婆娘!啊,阿辽沙,亲爱的,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要把我们的秘密向你揭开!”

他四下看了看,很快走到朝他站着的阿辽沙跟前,神秘兮兮地小声的与他说着,其实,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一名老看守在角落里的板凳上打盹,而卫兵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半个字也听不清,即使他们大声的说。

“阿辽沙,其实,本想以后再揭开这个秘密的,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因为不跟你商量,我难道能作出决定吗?尽管我曾说伊万是咱们哥儿仨的头儿,但是,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的天使。也许真正的头儿不是伊万,而是你。”

“听着,这是个涉及良心的问题,这秘密太重要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直搁着等以后和你商量。可现在,必须等待判决,判决后才能作出决定。到判决后,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好了,我可以说了,你听了千万别表态。记住,站着,别开口。我不把一切都向你揭开。我只告诉你一个设想,没有细节,你别说话,别提问,别做动作,答应不?”米嘉一个劲儿的唠叨,停了一下他重又开口了。

“天啊。”他说,“我还是没法假装看不见你的眼睛!虽然你不开口,但我怕你的眼睛会表态。”“你说好了,我发誓绝不会表态。”阿辽沙立即回答。“伊万劝我逃跑。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反正一切都考虑到了而且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阿辽沙刚准备张口,忽又闭上嘴巴,继续听着。“我想带格露莘卡到美国去。没有格露莘卡的日子我没法想象!但万一不允许她去呢?苦役犯能结婚呢?伊万说不能。

可是没有格露莘卡,我在那儿的地下怎么抡锤子?我只会用锤子,砸碎自己的脑壳!但从另一方面说,良心上怎么过得去?这不是逃避吃苦吗?”“唉”说到这,他叹了口气,“上苍给我下达了晓喻——我拒不遵行;给我指出了净化之路——我绕道而走。伊万还说,到了美国‘只要自强上进’,比在地下能做更多有益的事。可这样一来,我们的地下颂歌还唱得成吗?美国是什么?还不是人欲横流?!再说,我估计坑蒙拐骗的事肯定也少不了。这不等于从十字架前逃跑吗?其实,我告诉你是因为这话只有你一个人能理解,在别人听来,我对你说的颂歌等等全是痴人说梦。别人一定说我是疯子或傻瓜。其实我既没疯也没傻。我想,关于颂歌的话伊万也懂,只是他不表态也不做声。他对颂歌持的是怀疑态度。”米嘉抬头看了看阿辽沙,“你别说话,别说,我看出你的眼神了:你已经决定了!千万别表态,就算可怜我吧,没有格露莘卡我活不了,一定要等判决后再说!”

说完这些时,米嘉已是神情狂乱。他双手抓住阿辽沙的双肩,发烧般热切的目光直盯着阿辽沙的眼睛。

“你说,能让苦役犯结婚吗?”他以近乎哀求的声调问,这已是第三次了。

阿辽沙听后,感到无比诧异而又极度震惊。

“告诉我”,米嘉说,“伊万是不是竭力想说服你?这主意是谁先想出来的?”

“是他,他竭力劝我!他一直不来看我,但是,一星期前他却突然来了,而且一来就谈这事儿。不是要求,而是命令。他相信我会听从他的,尽管我把自己的心就像掏给你看一样掏给他看了;另外,我还说了颂歌的事。”米嘉捋了捋贴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接着说:“他告诉了我他准备如何安排,他把有关情况都摸清了,这些现在先不谈了。他简直给这个主意迷疯了。他说,现在主要是钱的问题,他说要给我一万逃出去,两万到美国,还说花一万卢布一定能把逃跑的事安排妥帖。”

“还再三叮嘱我绝对不要告诉你?”

“绝对不行,对谁也不能说,尤其是你。我想,他准是怕你站在我面前会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良心。别对他说我告诉了你。千万别说哦!”

“你说的很对,”阿辽沙说,“在法院判决之前不能决定,判决后由你自己决定,那时你会从自己身上发现一个新人。”

“你说一个新人,也很可能是一个贝尔纳,那样他会按贝尔纳的路子作出决定!因为我怀疑自己也是一个可疑可恶的贝尔纳!”无奈间,米嘉作了一个鬼脸。

“难道,大哥,难道……你对洗清罪名不抱一丝希望了吗?”

米嘉神经质的把肩一耸,摇了摇头。

“对了,你该走了!”这会儿,他好像如梦初醒,开始忙起来,“典狱长已经在院子里叫了,你听了吗?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太不像话了。快拥抱我,亲吻我,为我画个十字吧,亲爱的小弟,为我画个十字,给我壮壮胆——面对明天……”

他们开始拥抱,开始亲吻。

“虽然老二劝我逃跑,但其实他相信人是我杀的!”米嘉骤然说。同时,他嘴唇上勉强浮起忧郁的微笑。

“你是否问过他相信否?”阿辽沙问,“没有,我没问,其实我想问,可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没勇气。何况问不问都一样,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再见吧!”

他俩再次亲吻,然后,阿辽沙走出屋子,当他快要消失在米嘉的视线中时,米嘉忽又把他叫住。

“阿辽沙,站到我面前来,就这样。”

他又用双手紧紧抓住了阿辽沙的双肩。他的脸此时已变得煞白,昏暗中显得分外醒目,看上去很可怕。他的嘴唇已扭曲变形,目光还紧紧盯着阿辽沙。

“小弟,对我说实话,就像对上帝一样不掺半点儿假:你相不相信人是我杀的?我是说,你本人,信不信?”他拽着阿辽沙的衣服,“说实话,不掺半点儿假!”他冲着阿辽沙狂叫,那样子真好像是疯了。

顿时阿辽沙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摇晃,而他的心也仿佛给锐器刺穿了。他只有费力的说道:“你,别胡来,你,想干嘛,你……”“说实话,不掺半点假的!”米嘉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曾有一秒钟怀疑你是凶手。”阿辽沙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同时举起了右手,似乎是请上帝为他的话作证。

心满意足的感觉霎时间把米嘉的脸整个儿照亮了。“谢谢你!”他慢悠悠地说,像晕厥后苏醒时的大喘气,“你又让我复活了……。阿辽沙,你知道吧,在你说这话以前我一直都不敢问你!现在,好了,太好了,你走吧!你增强了我面对明天的勇气。上帝啊,赐福给阿辽沙吧,现在,你就去爱伊万吧!”临了米嘉说出了这么句话。

阿辽沙走出监狱时已是泪流满面。米嘉如此的多疑,甚至对他都信不过——这一切的一切一下子向阿辽沙揭示,他不幸的大哥心中竟会有这样一个无处宣泄的痛苦和绝望的深渊,这是他始料不及也从未敢想过的。倏地,无限深切的同情顿时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那颗仿佛被刺穿的心感到阵阵剧痛。“要爱伊万!”阿辽沙猛想起米嘉刚才那句话。他正打算去见伊万,因为上午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伊万了。伊万让他寝食不安的程度已不下于米嘉,自打现在与大哥见面之后,他的心情较任何时候都更为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