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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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错案3

第十二章 错案3

医学鉴定和榛子一斤

医学鉴定对被告没有什么用处。辩护人菲尔科维奇并没希望它能做些什么,这一点别人只能从事后看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莫斯科请来一个医学专家,是她顽固地坚持做这件事。当然,这样做对辩方来说是没有坏处只可能有好处的。但是,由于医生们意见不统一,使这件事的结果有似闹剧。鉴证人除远道而来的医学专家之外,还有本地的赫尔岑什图见医生和年轻的瓦尔文斯基医生。后来,检察官还要求他们都出庭作证。

赫尔岑什图见医生是第一位以鉴定人身份出庭作证的人。他中等个头,体格结实,已经秃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他在我们城中受到普遍的看重与敬仰。作为医生他尽责尽职;作为虔诚的上帝信徒,他是一个老好人,属赫伦胡特派或“摩拉维亚兄弟会”——很抱歉,我说不准确切的名称。他是我市的老居民,德高望重,他善良、仁爱、慈悲。经常不辞辛劳地亲自上门为穷人和农民治病。从未为他们居室的简陋肮脏皱过一次眉。遇到没钱的病人,他经常免费甚至为他们出买药的钱,然而,这样的一个人,性格是倔强的,一旦观点在他的头脑中形成,就绝不可能改变。若举例说明,那就是全城人都知道的这件事了:那位莫斯科来的医学专家已经贬低赫尔岑什图见医生的医道好几次了,要知道,他可是刚来本地两三天哪!

具体事件如下:莫斯科来的这位名医约出诊费很高,二十五卢布。但远道而来的名医为之诊治的机会,使我们城中的有些人不惜重金,当然,这些病人都是经我们的赫尔岑什图见大夫治过的。于是赫大夫的治疗方法在每一个病人那里都受到了这位名医的严厉的指责,这几天的后半段,这位莫斯科名医几乎形成了一个习惯:见到病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赫尔岑什图见把您搞成这个样子的吧?那个人!”自然而然,这一切都被赫尔岑什图见知道了。

追述完毕,现在轮到这三位大夫出庭了。赫尔岑什图见医生直截了当地声明“被告的头脑显尔易见地不正常”。他列出了很多证据,我不再赘述。我要转录的是他的结束语:从被告以前的行为中可以看出这种不正常,从此时此刻的表现中也可以看出这种不正常。受法庭的请求,他开始解释此时此刻如何看得出来。老医生忠厚老实、直性指出,被告走进大厅时,“阔步而行,目滞前方,像一个士兵,这与环境不和谐,可谓神色异常,他平时对女性特别喜爱,进入大厅及以后一定想了很多女士们怎样说他的事,但他对左边的女士们连看都没看一眼,也可看出他不正常”,这就是老医生的结束语,颇有特色。

值得一提的是,他一般情况下说俄语,也喜欢用俄语讲话,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每一句话都带有德国调子。然而他正是以此为豪,称自己是使用俄语的典范,“俄国人也没我用得好”,这个习惯已经化为他的个性,另外,他非常喜欢俄罗斯的谚语,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精彩、最富表现力的言辞。还需指出的是,可能是这位老先生心有旁鹜,一些最普通的词语常常被他在交谈中忘掉,好像他的记忆会把这些明明知道的词语突然莫名其妙地抹去一样。这种情况在他不限于使用俄语、德语亦是如此。遇到这种情况,他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身前莫名其妙地摆动着,像是在搜寻那个迷失的词语,如果他没有找回它们的话,已开始的谈话只得断着。我们的这位老医生是个终身未娶的忠实的老光棍,向来把女人看作高尚和理想的生命体,并因此受到本城女士们的喜欢。他说被告进来时的目光应该投向女士们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公众的窃窃私语:大家都觉得他这句话太有趣、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对莫斯科名医的讯问开始了。他用激昂的语气强调,他认为米嘉的神经有问题,其精神状态“极不正常”。凭借着自己的渊博的知识和翔实的资料来为众人解释“迷乱”和“躁狂”为何物,并结合他所集取的被告的种种行为得出结论:被告处在不容置疑的精神迷乱状态,并且在被捕前几天就已经这样。由于这种病人是被病态的冲动所控制,人自身并不能自主。这样,如果说米嘉犯了罪,那么虽然他不能意识到,却无力抵制自己的这种行为。

刚才所转述的只是这位莫斯科名医关于米嘉患有精神迷乱的论述,下面看他如何论证米嘉患有躁狂症。他说,这预示着被告将直接走向彻底的疯狂。(笔者说明:名医在论证他的观点时,其语言专业性、学术性都很强,笔者只好把它们“翻译”得适合读者阅读。)“米嘉先生的一切行为都不符合常识和逻辑,”他继续论证,“这桩案件即整个罪行本身我没有看到,在这里我暂且不以它为例,就是拿我们的谈话来说,他也莫名其妙地眼神呆滞。他会突然对毫不该笑的事突然发起笑来。经常无缘无故地怒气冲天,说话也文不对题,常把‘贝尔纳’、‘伦理’之害的词语突然冒出来。”接着,莫斯科名医断言,以下为米嘉狂躁的最突出的表现:被告认为他的三千卢布被别人用欺诈的手段侵吞了,于是,他只要一提到这笔钱,他就会暴怒,而对他受到的其他的一切挫折和亏待,他却能谈笑自若,想得很开。人人都知道米嘉不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也不是一个吝啬守财的人,但大家后来知道,他过去也是一提起那三千卢布就会暴跳如雷。

带了讽刺的口吻,莫斯科名医用这样的补充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我的那位饱学的同行的论断,即被告走进大厅时应当看左边的女士们,而不应该直视前方,我认为是错误的,公众嘲笑得合情合理。当然,我也认为被告不应该呆视前方,因为他走进的大厅决定着他的命运,但我坚决不同意他应该瞅向左边的女士们的观点,因为他的命运现在完全寄托在辩护的成功上,所以,他的目光应该向右搜寻他的辩护人,这才是他的全部希望所在。——当然,他直视前方的呆滞目光,确定应看作他精神失常的证据。”莫斯科名医表述了自己的见解,明确而坚决。

但是,瓦尔文斯基医生的论述使前面两位博学的鉴定者的分歧格外滑稽起来:他的结论出人意料。他认为,虽然被告被捕前可能处在紧张而又亢奋的状态,但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正常。并且他的亢奋和紧张也是由其他的显而易见的原因所引起,如嫉妒、忌讳、愤怒以及经常超量饮酒等等。但这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状态,还远远没达到“迷乱”的地步。关于被告走进大厅里应该往哪边看的问题,年轻的医生说他的意见“仅供参考”。他恰恰认为被告走进大厅里做得非常合理,就应该直视前方。因为他正前方坐的是左右他整个命运的以审判长为首的三位法官哪!所以,“被告的头脑此刻是完全正常的、他看着自己正前方的动作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年轻的医生在表达自己仅供参考的证词的最后几句时,多少有点儿激动或激昂。

“精彩极了,医生!”被告席上的米嘉高叫起来,“的确如此!”

当然,法庭又制止了这犯规的行为。但法官和公众被年轻医生的见解决定性地影响了,因为后来的事实表明,大家认为他的意见是正确的。不过,卸去了鉴定人的角色,作为证人的赫尔岑什图见医生却意外地说了米嘉的好话。他堪称本城的“老土地”,很久以前便认识卡拉马佐夫一家,他提供了一些很有利于控方的证词:但他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就转变了话锋:

“但是,这个年轻人也太不幸了,本来嘛,他的命运应该比现在好得多,因为我晓得他到了少年时代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但是啊,俄国俗话说:‘倘若有人头脑聪明,这很好,要是再来一个聪明的客人,那更好,因为这样就有了两个聪明的头脑,而不是一个……,”

“一个人聪明,两人更好。”检察官不耐烦了,说出了谚语原话,他早就知道这位老医生说话的特点: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从来无视听者的着急,并且他还自得其乐于此,沉溺于自己十分低劣的日耳曼式幽默之中,还不时来点儿俏皮话。

“哦,对我,我讲的就是这个,”他顽固地随声附和,“一个聪明,两人更好些。但是另一个人不去帮助他,他就会把已有的聪明放出去干什么来着?……这个记号儿?——他把已有的聪明放出去干什么呢?我记不起来了,”于是,他把一只手放在面前转个不停,“哈,对了,放出去spazieren了。”

“是‘玩儿’吗?”

“对,玩儿,我讲的就是这个。于是他的聪明才智就只在外面到处游荡,闲溜,结果就一步步迈到深渊里,丢失了自己。凭良心说,少年时,他知恩图报,富于情感。哦,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呀,他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在被父亲锁着的后院里满地里跑着玩,脚是光着的,吊在身上的小裤子只有一个扣子……”

一种动情的声调忽然涌现于这位厚道的老人的话语里。它使菲久科雅奇打了个颤:他仿佛有所预感,便紧紧抓住不放了。

“是的,他小时候我还没老……。我嘛,唔……,那年我四十五岁,刚来此地。我很可怜他,就想给他买一斤……。一斤什么呢?我又记不起来了……一斤孩子都爱吃的……叫什么呢……叫什么呢……”老大夫的手又开始转了起来,“那种树上结的,收获后送给大家的……”

“是苹果吗?”

“哦,不是,不是!一斤,一斤,苹果十个十个地卖,不论斤……不,那东西到处都是,个儿很小很小,放到嘴里一咬,喀咔!……”

“是榛子吧?”

“没错,是榛子,我讲的就是这个,”老医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不曾为自己半天找不到词儿有丝毫的尴尬,“我就是带一斤榛子给他,从他的反应可以看出我是第一个带一斤榛子给他的人,我竖起一个指头,对他说:‘小宝贝!Gott der Vater,’他快乐地笑起来了,学着说:‘Gott der Vater。’我又说:“Gott der Sohn,’他又笑了,也说:‘Gott der Sohn。’我又说:‘Gott der heilige Geist,’他笑得更欢了,尽力地朝像处学:‘Gott der heilige Geist。’接着我走了。两天后我经过他那儿,他主动喊我:‘伯伯,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只是想不起Gott der heilige Geist,我告诉了他。

知道孩子的渴望,我再次觉得他很可怜。后来我再没有看到过他,听说他被送到别处去了。转眼间二十三年过去了,我已经满头白发。一天早晨,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忽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容光焕发,但我记不起他是谁。他笑了,竖起一个指头对我说:‘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 and Gott der heilige Geist!我刚到本地,是特来为那斤榛子向您道谢的,因为那时只有您为我买了一斤榛子,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这勾起了我对自己年轻时的幸福的回忆,可怜的小男孩光着脚在院子里到处跑的情景立刻复在我的眼前。我说:‘你一直没忘你孩提时代我送给你的那斤榛子吗?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哪!’我拥抱了他,为他祝福,我百感交集,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他先是笑,后来哭……俄国人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当时他哭得很动情,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是现在,唉!……”

“现在我也在哭,俄国佬,现在我也在哭,好人!”米嘉从被告席上嘶声喊叫。

无论怎么说,这个小小的往事把公众心中的米嘉美化了不少。但若说起造成对米嘉有利的效果的证词,要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我将在下面谈到。总体上讲,当辩方的证人出庭时,米嘉的命运一下子转到好的方面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连辩方本身也没认识到这一点。但阿辽沙先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被讯问,一件被他突然忆起的事实,从表面上看像是有力证据的这件事,完全能够驳倒控方提出的一条重大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