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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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错案9 (1)

第十二章 错案9 (1)

公诉人演说的结尾

伊波里特?其里洛维奇明显采用了规范的史笔手法,大凡有些神经质的演说家都欣然采用它,他们要用一个无转寰余地的框框来抑制自己无法遏制的激情。检察官在他的演说中叙述这一段中,对那位“拥有当然权利的老情人”作了十分详细的论述,并就这一题目萌发了一些很有趣味的真知灼见。

“卡拉马佐夫是一个忌妒狂,然而在那位‘拥有当然权利的老情人’面前却成了软蛋一个。而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把这突然钻出来的又一个情敌当作一回事,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也许他认为此人根本不存在,或者他认为这非当务之急,还言之过早,而卡拉马佐夫从来只顾眼前。但目前被告那颗滴血的心顿时醒悟,正因为这位重新冒出来的对头在那个女人的心目中并非镜花水月,而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支柱,——顿悟这一点后,被告只好认命了。

“诸位陪审员先生,被告的这种心态,从表面来看,与其性格不符,好像无法理解。关于这一点,我要解释一番。被告突生一种激情,即公正地看待那个女人,尊重她,只要她认为自己能够幸福,可以选择把心交给谁的权利,而她却不知此刻被告刚为她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还有被告亲手制造的血案现在已发生血债血偿的呼声,这一点也是事实,因为他在毁灭自己的魂灵和幸福人生之后,那时应该心有所感,应该扪心自问:‘与那个拥有当然权利的旧情人相比较,对她而言,而今我算老几?对于我爱她超过爱自己的这个女人而言,而今我能意味着什么?起初害苦她的那个人悔悟了,向她山盟海誓,许诺重筑爱巢,再叙前缘,而彷惶的我,而今能向她许诺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卡拉马佐夫全都明白,明白他已无退路,只能坐以待毙。他的精神垮了,生之欲念破灭了,还有一条路——自杀,按他的性格而言,他认为只有死亡才能摆脱这种可怕的境地,一死百了。

“他取回抵押给公务员别尔霍津的手枪,途中倾囊中所有——沾满了父亲鲜血的钱。哦,钱现在正是他所急需:卡拉马佐夫即将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卡拉马佐夫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国,人们会记住这一天的!必须对得起他这颗诗人的灵魂,也不枉他来世一遭。

“‘到她那里去,我要在那里宴请四方宾客,举办空前绝后的狂欢盛会,成为后世佳话,在沸反盈天的喧哗声中,在吉卜赛姑娘狂歌疯舞的时候,我要举杯祝贺我的女神幸福,然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当着她的面,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她回首往事的时候,才知道最爱她的人是米嘉?卡拉马佐夫,后悔当年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决定充满强烈的戏剧效果、浪漫主义的冲动,卡拉马佐夫的疯狂和痴情。另外,还有良知在他灵魂中呼唤,在他头脑里敲击,陪审员先生们,是良知的审判,是可怕的内疚,把他的心搅得支离破碎。不过,只要枪声一响,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人死罪消。至于身后之事我不知道卡拉马佐夫会不会像哈姆雷特那样考虑。外国人有其哈姆雷特,而我们目前还只有卡拉马佐夫!”

接下来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不厌其烦地介绍米嘉动身前的种种准备,包括在别尔霍津家、在食品铺里以及与车把式打交道的诸多细节。他举出了向证人核实过的大量话语和动作,——这幅景象对听众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这种说服力来自于各种事实综合产生的效果。在这幅景象中,那个疲于奔命,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的人有罪,已不言而喻。

“他已不必瞻前顾后了,”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说,“有几次他几乎完全供认了,如此明白地暗示只差直接说出口来。”“他甚至在路上冲着车把式喊叫:‘知道吗,你在给一个杀人犯赶车!’但是还不能直接明说:先得到莫克罗耶才能把这台戏唱完。但是,这个可怜的人面临着何种的处境呢?”

“事实是:他一到莫克罗耶便看出,继而彻底查清,他那位‘拥有当然权利’的对手不会接受他举杯祝贺他们重获幸福。陪审员先生们,你们已于法庭调查中了解有关的事实,卡拉马佐夫在与其对手的角逐中大获全胜,于是——哦,于是他的灵魂开始进一个全新的阶段,这个阶段甚至可以说是此人灵魂已经经历并还将经历的各个阶段中最可怕的一个!

“诸位陪审员先生,”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声情激越地指出,“可以肯定,受伤害的本性和心中的负罪感能为自己的实施比世间任何法律制裁更彻底的报复!不仅如此,在此种时刻罪犯的心灵甚至需要法律制裁作为摆脱绝望的手段,法律制裁甚至会减轻本性的惩罚,因为当卡拉马佐夫知道心上人爱他,为了他拒绝拥有当然权利的旧情人,并且,米嘉地呼唤他共奔幸福生活时,简直无法想象他的心灵痛苦到何种程度!要知道,现在的他,一切都完蛋了,什么都已无法挽回了!

“这里我要顺便提到一点,这对于弄明白被告当时处境的真正实质十分重要: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他被捕的一刹那,被告所爱的女人对其而言都是梦寐难求的。但他为什么不当场开枪自杀?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甚至忘了手枪放在哪儿?正是这种对爱的渴求,以立刻就可以满足这种渴求的希望拦阻了他。在纵情作乐的乌烟瘴气中,他一步也舍不得离开他为之心醉,为之销魂,为之意乱情迷的宝贝。在他眼里,这个跟他一起恣意寻欢的宝贝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更迷人。

“这种渴求不仅暂时压倒担心被捕的恐惧,甚至也听不见良心的责备了!然而为时极短,哦,只是弹指一挥间!可以想象当时罪犯的心态无疑受到诸多因素的控制:首先是醉意、喧嚣、狂热的歌舞、混沌的氛围,而她在酒酣耳热之际犹能载歌载舞,冲他的千金一笑!其次,他自我安慰,给自己壮胆,命运的惨局也许还远着呢,就是把他抓走,至少也要到次日早晨。这是讲,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用来想出好多办法来。这已足够了!

“我可以想象得出他当时的心态,有点儿像被押赴刑场处决的囚犯:先乘囚车穿过十里长街,再徒步行经成千上万的人群,然后拐上另一条街末端可怕的刑场!依我推测,这段历程刚开始时,坐在示众囚车上的犯人一定感到在他前面生命之路正未有穷尽。但是,屋宇不断后退,囚车不停前进——哦,不要紧,离另一条街的拐弯处还远着呢,他盯着瞧他热闹的人群左顾右盼,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自己也是一个看客。然而很快到了另一条街的拐弯处,哦,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事儿,还有整整一条街呢。无论走过多少房屋,他总是对自己说:‘还有好多房屋呢?’这样最终走完了最后一间房屋,径直来到了刑场。

“我猜想当时卡拉马佐夫的心态正是如此,他以为:‘我可以在他们采取行动前就想出办法来,哦,还有时间考虑怎样为自己分辩,怎样反击,而目前,目前——目前她是多么迷人!”

“尽管他心中非常恐惧,然而他还是有时间把一半儿的钱藏起来——否则,我无法理解,他刚从父亲枕头下拿来的三千卢布怎么只有一半儿了。他对那座有板棚,有回廊,又旧又大的木结构房屋的确不陌生。一部分钱据我推测肯定就是在那时藏在这座房子里的。就在他被捕前不久,藏在某一道墙缝中,某一块地板下,或者角落里,屋顶下的某个地方——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东窗事发就在眼前,他当然还不知道如何对付这场祸事,而且也无时间,他的太阳穴里又突突跳个不停,她又那么令人心旌摇荡,而我——钱在任何时候都无法缺乏!身边有钱,到哪里都拿你当大爷看待。

或许,你们会觉得在这种时刻还想得这么远有点不近情理,是不是?要知道,他曾声称自己在对他而言心烦意乱、生死攸关的那一天,也就是离当时一个月以前,他就曾把一半儿卢布分出来缝在小香袋里。我们下面马上还要加以证明,尽管这并非事实,但这个念头对卡拉马佐夫并不陌生,他曾有此设想,这且不论。后来他要预审员相信,他曾把一千五百卢布缝在小香袋里(这纯属子虚乌有的事),他之所以在瞬间当众编出香袋的故事来,也许就因为两小时前刚把一半儿钱藏在莫克罗耶的某个地方以防万一,到天明再说,总比留在身边安全得多,那是他灵机一动想出的办法。

“诸位陪审员先生,请不妨回想一下,卡拉马佐夫既能仰望九霄云外,自然也能俯视万丈深渊,且在同一时刻!我们曾在客栈找过,但无结果。那笔钱可能至今仍在那里,亦可能第二天不见了,后来又回到被告手里。反正被告被捕时,就跪在那个女人面前,当时她正躺在床上,被告向她伸出双手,完全忘了一切,连逮捕他的人走近都没听见。其时他毫无防备,所以手忙脚乱。

“现在你们将对他进行裁判,将决定他的最后结局。诸位陪审员先生,当罪犯已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完蛋了的时候,然而还不死心,妄图与我们作困兽犹斗的时候,所有保全自己的本能在他身上都会迸发出来,他为了保命,会用交织着疑问和痛苦的目光敏锐地注意着他们,捕捉你们的一言一行,研究你们的思情、表情,推测你们可能从哪一方面发起攻击,他那已乱得一团糟的头脑会在瞬息想出千百种对策,然而他还是怕开口,怕说漏了嘴,露出马脚。如此这般人类心灵蒙受耻辱时刻,灵魂的艰难历程,渴望求生的动物本能——凡此种种,无不令人惊心动魄,有时预审员会因此而受蒙蔽,甚至对罪犯大发恻隐之心!当时我们就是这一切的见证人。

“开始他如遭电击,惶恐中脱口而出的几句话对他十分不利:‘血!我罪有应得!’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怎么辩解,如何回答——这一切他都没有底,但是可以死不认账:‘我与父亲的死无关,我没有罪!’不论如何,先把这堵围墙筑起来再说,后面再慢慢想办法。他在我们提问之前就抢着解释最初脱口而出的两句对他不利的话:他认为自己仅仅对老仆格里果利之死负有罪责。‘这条人命我无法推卸,但是杀我父亲的凶手绝对不是我,既然不是我,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诸位,请听听,我们要问他的话,他却反问我们。‘既然不是我’——听见没有?这句抢先冒出的话,既有野兽的狡猾,又显得天真无邪,尤其表现出卡拉马佐夫式的不耐烦其意图表明:不许怀疑我,人不是我杀的。随后他又赶紧承认(他性急的可厉害呢):‘诸位,我曾想杀死他,但我只是想而已,并未付诸行动,他不是我杀的!’他承认有杀父企图,向我们作了让步,似乎向我们示意:‘瞧!我多么诚恳,那就没理由相信我是凶手!’哦,在相似的情景下,罪犯往往变得如三岁孩童一样幼稚,头脑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