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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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错案13 (1)

第十二章 错案13 (1)

蛊惑者

“诸位陪审员先生,不仅仅是这些凑在一起的事实产生的效应会毁掉我不幸的当事人,”他开始了发言,“不,真正有能力毁了我的当事人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老卡拉马佐夫的尸体!如果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命案,那么,只要逐个分析每一件事情,而无须合在一起分析,因为这些事实的微渺性、欠证性和虚幻性,你们就会立即驳回指控,至少不会因为成见而毁了他——虽然大家都对他有成见,的确是他恶有恶报!

“但是,这不是一桩平常的人命案,而是一起杀父案!它动人心魂,其震撼人心的力度足以使控方不足道和未经证实的事实也有了强大的力量,似乎象是定论,甚至在最公平公正的头脑里都会如此。于是,这样的被告一定要叛罪!他杀了人绝不能让他逃脱惩罚!——每个人心中都不自觉地、本能地涌起了这样的义愤。

“当然,杀死自己的父亲是件让人诅咒的事——因为是要亲手致死生他、爱他的人,这个人从他降生起就为他的点点滴滴操碎了心,这个人为了他的幸福含辛茹苦一辈子,这个人活着也仅仅是为了使他天天快乐、事有所成!诸位陪审员先生,什么是父亲、何谓真正的父亲?父亲,这是两个多么高尚而伟大的字!这一称呼有着何等崇高的内涵!刚才,我们大略地指出了什么是真正的父亲,他应该怎么样。在本案中,在我们大家正在讨论,我们为之如此尽心费力的这个案件中,这位父亲即已故的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却与我们刚才所共识的那个父亲概念毫无相通之处。这太不成样子了。是的,他这个做父亲的确实太不象个父亲了。让我们具体地考察一下这位太不象话的父亲——本来我们应当尊重作为父亲的权力,但我们的选择使它次要起来。现在我们绝对不能有太多的顾虑,用智慧的公诉人的话讲,象儿童或胆小怕事的妇女那样对某些想极力回避。

“但在他那篇怒气冲天的演说中,我这位尊贵的对手——我还没说话,他已经把自己和我对立起来了——曾多次声明:‘我不会让彼德堡来的辩护人把辩护的权利独自占去,我是公诉人,也是辩护人!’这话他一讲再讲,但他忘了这把这一事实告诉大家:既然可怕的被告仅仅因为小时候在故居从惟一疼他的人那里得到过一斤榛子,而在整整二十三年间始终思恩图报,那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样一个在这二十三年间也绝对会记得,自己光着脚,用爱心广博的赫尔岑什图贝的话讲,‘被父亲关在后院里,光着脚,裤子仅用一颗扣子吊在身上’的情景。

“噢,陪审员先生们,为什么我们要细细考察这位父亲,重提大家早已不感兴趣的往事呢?试想,我的当事人在二十三年之后回到本地见他的父亲的时候,眼前升起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啊?为什么要说我的当事人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贪婪自私的怪物?他狂傲不羁,粗野暴虐,并为此受审讯,但谁应该向他的命运负责?他显然有很高的天赋,有一颗感恩图报、敏感富情的心,但受到的教育却如此荒唐,这又该谁来负责?有谁给他的头脑注入过理智?他受到了知识的启蒙了吗?童年享到过多少爱怜?我的当事人能够长大成人全靠上帝保佑,也就是说他象一只野生动物那样随意生长。阔别多年之后,我的当事人一定渴望见到父亲。在这以前他一定无数次追忆自己的童年,竭力忘记小的时候留给自己的梦魇,全心全意地想原谅和亲近父亲!结果如何呢?迎接他的只是毫无羞耻的嘲笑、疑忌以及金钱问题上无休无止的争执。他天天听到每天喝一杯白兰地的父亲讲那些叫人厌恶的奇谈怪论和所谓的人生哲学,最后受到的待遇竟是父亲想用儿子的钱夺走儿子的情人。哦,诸位陪审员先生,这太恶毒,太令人愤恨了!而这个老头子还逢人就讲儿子如何不孝、如何可恶,给儿子抹黑、诽谤他。骗走他立下的借据,企图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陪审员先生们,象我的当事人这样的人,看起来十分凶恶,无视王法,但心肠往往很善良,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请不要嘲笑我,不要以为我的观点可笑!才华横溢的公诉人刚才无情地嘲笑我的当事人,把他崇拜席勒,热爱“美好而崇高的情操”当作笑柄。如果我是公诉人,我处在他的位置,我绝对不会嘲笑他!我承认我是在为这些人的心灵辩解,因为很少人能够理解他们,只给他们曲解,这些人的心灵其实也渴望温柔、美丽和公平,这些看起来恰恰与他们自身的粗鲁和蛮横完全相反——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渴望。他们表面上情欲旺盛,举止野蛮,但内心却充满爱,比如他们能够自虐般地爱一个女人,这时他们的爱一定是一种崇高的、能够升华灵魂的爱。再次请诸位不要笑我:这种情况在这类人身上经常出现。他们只是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情欲——这种情欲有时十分残暴地表现出来,——正是这一点叫人惊诧,人们也对这一点不加关注,却不去看一个人的内心。他们的情欲冷却得也快,但在品德高尚、心灵美好的女士们身边,这个外表粗暴狂野的汉子也会弃旧从新、洗心革面,做一个奋发向上的好人——变得“美好而崇高”,不管这几个字怎样地遭人嘲笑!

“刚才我讲过,我要极力避开我的当事人与维尔霍夫策娃小姐的恋爱史,但说一两句还是允许的。刚才我们听到的不应该叫做证词,充其量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只求报复的女人的狂嚎。说真的,轮不到她——根本轮不到她来责备被告负心于她,因为是她自己负了被告!只要她稍稍地冷静一下,就不会提供这样的证词!啊,请别相信她的证词,我的当事人并不是她所说的什么‘恶魔’!

“爱心广博的主耶稣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说:‘我是优秀的牧羊人,优秀的牧羊人舍命为羊,不允许任何一只羊遗失……’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毁掉!刚才我们曾讨论这个问题:父亲这两个字有何意味?我说这是两个崇高的字,是个伟大的称呼。但是,诸位陪审员先生,使用名称可不能马虎。我要说一句实话:象被杀的老卡拉马佐夫这样做父亲的人、是不可能、也不配做父亲的。爱一个不配做父亲的父亲是怪诞的,不可能的。爱不能凭空产生,只有上帝才能凭空创造世界。

“‘你们当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生气,’现在,我把圣人的话引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我的当事人,我是要让天下的做父亲的人重温这些圣人的教诲。没有人给我这种特权来对他们说教,但我以一个活人,一个公民的身分vivos voco!人生一世,转瞬即折,我们可能做很多不好的事,说许多坏的话。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珍惜相互交流的机会,彼此进些有益之言。我现在正在这样做:只要我在场,我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当局为我们提供这个讲坛不是毫无意义的——全俄国都在听我们的声音!我的话不仅仅是给今天在坐的各位父亲听的,我还要让一切做父亲的人听到这句话:‘你们这些做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生气。’首先我们要领受主的教诲,然后再去要求我们的孩子。否则我们就无权做父亲,而成了自己孩子的敌人;他们也就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同样成了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你们把什么量器给人,人就会用什么量器给你们。——这可不是我们的话,这是福音书上的圣言,你自己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同样对待你。如果孩子请你入瓮,你怎么能责备孩子呢?

“不久前,在芬兰有一个年轻侍女被怀疑偷产了一个婴儿。于是她被暗中监视了,结果在房屋顶楼角落里,发现了她的一只被砖块覆盖、不为人知的箱柜,并在其中发现了刚被她杀死的新生儿的尸体。同时发现的还有另两具小尸骨。她供认不讳:三者都是她产下并杀死的婴儿。

“诸位陪审员先生,她能不能被称为这些婴儿的母亲?当然,他们是她生下的,但她能算是他们的母亲吗?又有谁用‘母亲’这两个崇高的字眼来称呼她呢?陪审员先生们,让我们放开胆量,不仅胆大包天,而且为所欲为,此刻我们甚至有这样做的责任,不要害怕某些思想和某些话,不要象莫斯科的商人妇那样忌讳‘金属’和“烟气’等词语。相反,我们要证明时代的进步也体现在我们的思想观念上,我们应当直截了当地宣布:生人之父不算父,生且养之才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