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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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户人家的历史4 (2)

第一章 一户人家的历史4 (2)

“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人,如果你忽然发现他身无分文、一个人孤单的呆在一个拥有上百万人口的他乡的广场上,他绝不可能活不下去,他不会饿死或者冻死,因为立刻会有人带他去吃东西,提供给他住的房屋。万一别人不给他安置,他自己也能毫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一个栖息的场所,这些对他来说不但很容易,而且根本不需要忍受任何屈辱,而且能够让他安身的人也根本没有什么负担,反而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的中学并没有念完,在离中学毕业还有整整一年时间时,他突然告诉那两位女士,他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他必须到他父亲那儿去。两位女士心里全都反对他去父亲那儿。由于他无法自个儿凑足路费,她们阻止他典当那块他的恩人去意大利之前送给他的那一块表,并且给他凑足了盘缠,还为他置办了里里外外的新衣物。但他却固执的将一半的钱还给她们,说一个三等座位对他来讲就是最好的了。他来到我们这个小城之后,老头子一再质问他:“你中学还没有毕业就上这儿来做什么?”——开始时他什么都不愿回答,并且表现出那种极不寻常的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之后不久便真相大白:他一直在寻找他母亲的坟地。那时他自己也承认就是为了这件事而重归故里。但这也许并不是他此行的真正原因所在。也许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也就根本不可能解释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突然在他的心中闪亮,并且竟然径直把他引上了这条令他根本无力抗拒的陌生的、前途未卜的但又无法逃离的道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也根本没有办法给他指明第二个妻子的埋葬地,因为自从妻子入土以后他就从来未曾到她的坟上去过,直至今日他早已忘记了那块地方的确切所在……

下面我们不妨谈一谈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他在此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住在我们城里。后妻身亡以后,他就动身去了南俄。后来几经反复来到了敖德萨,他在那里接连住了好几年。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先认识了“很多很多的犹太人”,到后来不仅是平常的犹太人,“就连犹太大财主也热情的接待”他。我想他大概就是在一生的这段日子里精通了一套积累和骗取钱财的特殊本领。在阿辽沙来我们这儿的两三年前他才从那儿返回了我们城里。他的一些老熟人都发现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尽管按年龄算起来他并不是很大。他的所做所为不但没有比过去好多少而且变成更加厚颜无耻。举个例子,这位曾经自己做过小丑的人物如今却有了一种不知羞耻的需求——要别人来扮演小丑。

他不仅还像以前那样与女人乱搞关系,而且似乎干得更加令人恶心了。回来之后不久,他就在我们县城里开办了许多新酒家。可以看出,那时他也许有十万卢布,就算没有也不会相差很多,好多住在城里和县里的认识人都开始向他借钱,不用明说,那自然需要有完全足够和可靠的资产来做抵押。最近他给人的感觉是身体有点儿浮肿,似乎对自己的一些动作不能很好的控制,做事有始无终,行动随心所欲,越来越频繁地狂饮烂醉,他的仆人还是那个格里果利,那时他已老了许多,有时他更像一个家庭教师管着自己的东家——如果没有这个格里果利,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肯定会被种种烦扰的事情缠身。阿辽沙的到来好像对他那未老先衰的父亲在精神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那些早已消失在他心中的感情似乎又有了新的萌芽。

“你知道吗?”最近他常常凝视着阿辽沙,不住口地说,“你像她,像那个死去的鬼号婆娘,你可知道吗?”他以前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后妻、也就是阿辽沙的母亲的。最后,还是在仆人格里果利的指引下阿辽沙才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的坟地。他跟着格里果利找到了我们城的公墓,在那儿的一个荒凉的小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块不是很贵、但外观还说得过去的铁制墓碑,上面铸着死者的姓名、生卒年份、所属阶层,下面还有四行诗,是那种中等阶层人家坟台上常写的那种诗。令人惊讶的是,这座碑是格里果利立的。

他曾不止一次的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提起过修坟的事,后来老头子一甩手干脆去了敖德萨,就连那点儿残存的回忆都不要了,更别说这修坟之事了。于是格里果利就自己出钱给可怜的“鬼号婆娘”立了这块碑。阿辽沙在母亲的墓前并不是特别激动,他只是静静的听格里果利郑重其事的叙说立碑的前后经过,他一直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从那以后,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阿辽沙没有再去那公墓。然而这一小小的事件却对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起了可以说是非常奇特的作用。他突然送一千卢布去城郊的修道院为妻子追念亡魂,但却不是为阿辽沙的母亲,而是为他的第一位妻子、那位曾经揍他的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后,对着阿辽沙大骂那些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他自己根本没有信过什么宗教,也许连很便宜的蜡烛也从未在神像前点过。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那时他已经严重的浮肿。他的那副样子已完全能够证明他的生活的内容和本质。他那双永不知羞耻的和布满猜疑、嘲弄的小眼睛下面已经长出了长长的小肉包儿,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也已经刻满了他那张小肥脸,这副模样再加上他那贪欲的大口,两片肥嘴唇也无法掩住他那早已烂得只剩残冠的几只小黑牙。他自己也喜欢拿自己的脸儿打哈哈,不过他似乎对自己的这张脸儿还很满意。他特意向别人指出自己的小鼻子,虽然小却细长细长的呈鹰钩状。看样子,他为此而感到很自豪。

就在那次去母亲的坟墓后不久,阿辽沙突然告诉他父亲他要进修道院,并说他准备在那儿当一位见习修士。他同时也告诉他父亲,说这是他惟一渴望实现的心愿,他恳求父亲能给以应允。老头儿心里明白,那个在修道院里隐居修行的佐西马长老已经给他的这个“安静的孩子”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那位长老是他们修道院里最为正直的一位修士。”他静静地听着阿辽沙的话,带着深思的表情说,不过,他几乎一点儿也不认为儿子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奇怪,“噢,原来你一直想去那儿,我的孩子!”

他那时正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之中,忽然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持续的、朦胧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我早就有预感你早晚会走这一步,你信不信?你是下定决心要到那儿去。那就这样吧,你自己已经拥有两千卢布,这笔钱就当是你的嫁妆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撒手不管,我的宝贝,如果他们需要的话,我立刻为你向他们那边交够一切必要的费用。但是如果人家真的不要,那我们又何必去浪费这笔钱呢?告诉你一件事,有一座修道院在咱们城外建了一座小村庄,人人都知道那儿住的全是‘修士的婆娘’(那儿的人们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听说有三十余个这样的婆娘住在那儿。……我曾经去过那里,其实那儿挺有意思,当然不是指其他方面的意思,只是可以不断换换口味。可是有一点儿让人很受不了,那儿的俄国气味太浓重了,竟然连一个法国女人也没有,其实完全可以弄几个法国娘儿们,因为他们都很有钱。不过这儿的修道院却完全没有这种事,这儿除了二百来个修士外没有一个修士的婆娘。

挺正派,我承认他们都很守清规……。你真的要去做修士吗?噢,阿辽沙,我的宝贝,我真的舍不得你去那儿,我真的已经喜欢上你了。……不过,这也挺好,你完全可以为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多多祈祷,我做的坏事真的太多了!我的孩子,我常常在想,将来谁会给我祈祷呀?你应该知道,我在这方面什么都不懂。亲爱的宝贝,我最近一直在不断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当然并不是整天都这样,也只是有时候想想而已。我还想到:等我将死的时候,魔鬼们会用钩子把我狠狠的勾了去,那么这钩子哪儿来的?用什么做的?难道他们那儿也有工厂吗?修道院里的出家人可能会认为地狱是有顶的。其实,我认为有顶无顶都是一样?可还是不对,如果没有顶,就不会有钩子,那我就不会被钩子拖走,那又会是什么样子?世上哪儿还会有什么天理?必须把那钩子制造出来,就算专门为我个人也要把那钩子制造出来,因为,阿辽沙,你还并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那里并没有钩子,”阿辽沙注视着父亲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

“对啊,是的,只有钩子的影子。曾经有一个法国人这样描写过地狱:‘即使没有上帝,也应该把他造出来。’亲爱的宝贝,你又怎知那儿没有钩子呢?你如果跟那些修士们呆上一段时间,你就不会这样说了。不过,你还是去吧,在那儿找到了真理后,就回来告诉我吧。当离开人世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如果能够知道那儿究竟是什么样子,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尽管你像天使一样纯洁,什么都不会令你心动。我想,那儿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动心,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毫不犹豫的让你去。你的智慧不会让魔鬼吞吃。你就像一团火焰,但烧上一段时间也就自然熄灭了,等你治好了病你会回来的,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不会责骂我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深深的感觉到,不可能感觉不到的!……”

后来他竟然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他很容易动感情。他虽心地邪恶,但感情却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