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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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正与反6 (1)

第五章 正与反6 (1)

此章的关键作用暂时还不清楚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跟阿辽沙分手后,便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住宅里去——那是他的家。但是很奇怪,他越向宅子走近,一种突然袭来的难以忍受的沮丧心情越加重。令人奇怪的不是这种心情本身,而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无论如何也没法确定它从哪产生。过去他也常情绪低落,要说现在有这种感觉也不该有什么奇怪,因为他与吸引他到这儿的一切已彻底决裂,准备明天就一个急转弯走上一条完全不明情况的新路。将和先前一样单独一人,满怀着希望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希望,期待得到的太多,但自己又无法说清期待的是什么,甚至也说不清有什么愿望。虽然因面临新的未知数而使他疑虑重重,然而此刻并不是这个原因在折磨着他。

“会不会是厌恶父亲住宅呢?”他思忖着,“有些像。尽管这是我最后一次跨进这令人憎恨的门坎,可我还是对它反感透了……”

但是也不是这个原因。难道是与阿辽沙分手时与他的谈话?

“这么多年始终保持沉默,不屑与世界交谈,可一下子竟说了那么多。”

这确实可能是年轻人怨恨自己年轻、缺乏经验且虚荣心重,怨恨自己没能表达好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阿辽沙面前。无疑,伊万心中对阿辽沙的期望很高。事情就是这样,懊恼是有的,甚至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根本原因肯定还不在这里。

“沮丧令人恶心,可我还是无法肯定我想要的。除非不再去想它。”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试图“不去想它”,但这无济于事。这种沮丧之所以令人恼火、不快,是因为它似乎是偶然的、外在的。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人或物在什么地方,就像有时在身边的什么东西一样。高谈阔论或忙于事务时很久发觉不到它的存在。其实,你的心情恼怒烦燥,甚至是受折磨,到最后总算想起拿开那件常常是不值一提、很可笑、没什么用的东西——放错了地方而被遗忘到某处的杂物、一块儿掉到地上的手帕、一本没有藏进柜子的书,如此等等。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终于来到他父亲的住宅前,此刻,他的心情极坏、火气极大。在离门口约十五步的地方,他朝大门那边望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令他烦燥不安的原因。

仆人斯麦尔加科夫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享受着傍晚清爽的空气。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一看到他,马上明白自己正是这个仆人不能容于他的心灵,自己正是对他耿耿于怀。刹那间,一切变得明明白白。当听到阿辽沙讲过他遇到斯麦尔加科夫的经过时,就有一种厌恶、可怕的感觉,立刻引起他强烈愤怒的反应。在后来的谈话中,暂时忘掉了那个仆人,但仍滞留在他心里。这种忘却的感觉在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与阿辽沙分别后一个人往家走时很快又冒了出来。

“难道搅得我心神不安的竟是这一个不名一文的无赖?”他一肚子怒气,悻悻自问。

最近一段时间,特别是这几天,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确实非常讨厌这个仆人。这种愈来愈强烈的反感,已接近对那个仆人的憎恨连他自己都开始注意到了。憎恨的加剧或许是因为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刚到这儿来时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当时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对斯麦尔加科夫的印象相当不错,甚至认为他很有个性。虽说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惊奇于他有点儿缺心眼儿,应该说是他的心神有些定不下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会经常这样纠缠不休地使这个仆人心神不安,很令人费解。不过,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还是鼓励斯麦尔加科夫多与他交谈。他们也谈论一些哲学问题。甚至谈到既然太阳、月亮和星星在第四天才被造出来,那么为什么第一天就有了光,这该如何理解。不过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很快就确信虽然太阳、月亮和星星饶有趣味,但在斯麦尔加科夫眼里极其次要,这些完全不是他所需要的。所有这些表明他开始显露出一个特点——爱面子爱到了极点,且到了动不动就使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地步。

这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所不喜欢的,他也是由这开始慢慢讨厌斯麦尔加科夫的。后来,住宅内开始产生纷争,格露莘卡成了焦点人物,德米特里也接连制造事端,各种麻烦事一个接着一个——这些问题也是他们讨论过的。虽然斯麦尔加科夫谈起它们时总是十分激动,但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那些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的愿望,都一样的杂乱无章和不合逻辑的程度非常令人吃惊。斯麦尔加科夫经常旁敲侧击地提出一些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老是打听消息,但从不说明目的,并且通常在他问到最起劲的时候突然闭口不提或者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转移话题。不过斯麦尔加科夫开始明显地向他表示某种越来越露骨的态度,是把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彻底惹恼并使他恶心的主要原因。他说话始终是毕恭毕敬的,没有僭越主仆之礼。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斯麦尔加科夫明显认为他与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某方面是一伙的,因此,总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似乎他们存在某种密约,而他们周围的人根本不懂他俩之间的默契。不过,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直到最近才猜透自己愈来愈厌恶这个仆人的真正原因。

现在,他本想怀着恼怒的心情悄悄走进小门,懒得看斯麦尔加科夫一眼,但这个仆人已站了起来。伊万?费尧多罗维奇马上猜到这个仆人想与他进行一次特别的谈话。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没有像原打算的那样装作没看见走过去,而是望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这一做法使他自己火冒三丈。他厌恶、恼怒地噔着斯麦尔加科夫那张令人恶心的瘦脸——鬓角已被梳过,一小撮头发朝上翘着,微眯的左眼似笑非笑,似乎说:“你去哪儿?你不会径直走开的,咱俩都是聪明人,咱们有话要谈谈!”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怒火冲天,他差点破口骂道:

“滚开,无赖!谁是你的同党?你这个蠢猪!”

但是,他竟脱口说出完全违背他最初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惊讶不已的话来。

“父亲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平静地问,接着在长椅上坐下来,这些完全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事后才想起来,有很短的一会儿时间他几乎感到害怕。斯麦尔加科夫两手背在背后站在他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接近严厉的自信。

“老爷还在睡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顿了一下之后又补上一句,“少爷,我看到您心里很纳闷……”同时,装模做样地低着头,稍微伸出右脚,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微微摇晃着。

“你为什么纳闷?”伊万?费尧多罗维奇铁青着脸,竭立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忽然涌起厌恶的感觉使他明白了他的好奇心已被激起,如果这种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话,他决不会离开这里。

“少爷,您为什么还不到切尔马什尼亚那去?”斯麦尔加科夫抬起头来并来了一个表示亲近的笑容。他微眯的眼睛好像在说:“如果你是聪明人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笑什么。”

“我为什么要到切尔马什尼亚去?”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迷惑不解。

斯麦尔加科夫默不作声。停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不慌不忙地说:“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么求您。”好像他也认为这样的回答没什么意思,让人觉得他似乎在说:“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胡乱找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敷衍一下而已。”

“呔!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讲明白些好不好?”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愤怒,恼怒地喝斥道。

斯麦尔加科夫把两只脚并拢,身子挺直些,但还是微笑着,神情安详。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接下来是差不多有一分钟的冷场。斯麦尔加科夫站在他少爷的面前,那一副架势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发不发火!”——至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是这样认为。他差点儿立即站起来大发雷霆,最后,他稍微一晃,准备站起来。斯麦尔加科夫看到了这一点。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我的境况糟透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自己。”他突然非常清楚、明白地说,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说这句话,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又重新坐下。

“他俩已经任性到了跟孩子一样的地步,简直是发疯。”斯麦尔加科夫接着说,“我说的是你父亲和你大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就快醒了,他又要开始每分钟都追问我:‘她怎么还没来?为什么不到这来?她什么时候能来?’——好像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似的。另一方面,情况更糟,只要一到天黑,甚至天还没黑,大少爷就会拿着枪冲着我说:‘小心点儿,你这个坏蛋。要是你没看仔细,让她溜了进去,不给我报信——我先把你杀了!’到了早晨,他也会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样,一个劲地拿我问罪:‘她为什么不上这儿来?快来了吗?’好像他心爱的人没来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他俩的脾气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变得越来越大,有时把我吓得都快要自杀了。二少爷,我对他俩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是谁要你卷进去的?你为什么要给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通风报信?”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没有办法不卷进去!您不了解全部真相。事实上,我根本没插过手。一开始,我不敢说一个不字,不敢开口,可大少爷非让我当他的仆人,做他的利卡斯(希腊神话中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仆人。)。从那儿开始他只说一句同样的话:‘兔崽子,你要是放她进去,我非杀了你!’二少爷,明天我肯定要摔一个长跤。”

“摔什么长跤?”

“很长时间的羊角风发作,可能连续几个小时,也说不定持续一、两天。有一回一发作就是三天,那时由于我从阁楼上摔了下来,抽风又开始了,我昏迷整整三天。当时本地的大夫赫尔岑什图贝被请了来,大夫往我头上放冰块,还试了另一种疗法。……我差一点儿没命了。”

“据说羊角风不能预先知道何时发作的。你怎么够肯定明天会发作呢?”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恼怒地问。

“对,确实不能预先知道。”

“而且当时你是从阁楼上摔下来的。”

“每天我都得爬阁楼,明天也可能从阁楼上摔下来。哪怕不是从阁楼,也有摔到地窖里去的可能,同样我每天也得去地窖,我有自己的需要。”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注视了他很长一会儿。

“我瞧得出,你随口说假话,我的确搞不懂你,”他的声音不高但有威吓的意味,“你是否打算明天假装羊角风发作三天,啊?”

斯麦尔加科夫原本向左,同时摆弄他右脚的鞋尖,此时重心被放到右脚上,稍微向前伸出左脚,抬头偷偷一笑,说:

“既便是我会来这一手——我的意思是假装发作,我有相当多的权利用这种方法救我自己的性命,因为有经验的人干起来一点儿不难,我要是病倒,哪怕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到他父亲这儿来,他不可能问一个病人你为什么不来报告。他自己也该会认为难为情。”

“嗳,见鬼!”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生气到极点说,“你为什么总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大哥对你的恐吓只不过在气头上说说而已。他不可能杀你的;即使杀,也不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