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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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俄罗斯修士1

第六章 俄罗斯修士1

佐西马长老与他的客人们

当阿辽沙忧心忡忡地踏入长老的修室,一下子惊呆了,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他本想也许病人已瘫倒一动不动,甚至已死了般的昏迷,可没想到他竟然坐在扶手椅里与他周围的来客娓娓聊天,尽管因为体虚而累得不行,但精神仍很好,而且慈祥爽朗。

实际上,阿辽沙到来前一刻他才起来,客人们也是很早就聚在修道室内等他醒来。因为帕伊西神父说得很明白:“师傅今早许下诺言,说是定会和他最新近的人谈一次话。”帕伊西神父对于这个许诺以及行将就木的长老的任何言语都深信不疑。哪怕长老没了气息失去知觉,只要他许下一个再次同他告别的诺言,那帕伊西神父仍将怀疑他的死讯,他仍会静等已死的人忽又活转实现自己诺言。

佐西马长老在今天早晨曾对他说得很明白:“我死之前,一定再和你们畅谈一次,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要仔细端详你们可爱的面容,再次袒露心扉。”

无疑这次谈话将成为绝响。来的人都是他多年来最忠诚的友人。客人共有四名:约西甫神父和帕伊西神父都是司祭修士,另一名是隐修所的主持,也是名司祭修士。此人虽然较为年轻,而且修学不深,出身平民,但他却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和牢不可摇的坚定信念。他充满激情,却因遮掩那份热情而近乎腼腆。第四位客人是已近暮年的普通修士安菲姆神父,出身贫民,大字不识几个,常默默无语,很少与别人热烈交谈,其模样象是给某个神圣而恐怖、不可知晓的事物吓坏了,他是温顺的人们之间最温顺的一个。对于这个凡事如履薄冰的老头儿佐西马长老极为喜欢,而且对其尊敬一生。然而也许他们俩之前的谈话比和其他任何所认识人之间的都要少,尽管二人当年曾一起飘泊、游历了俄国各处圣地。那事已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大约四十年前,当时在科斯特罗马的一座毫无名气的穷修道院刚开始苦修生涯的佐西马长老和安菲姆神父一道游历各地,为他们科斯特罗马的穷修道院进行募捐。

客人们和主人都聚在长老的第二间屋子里及他的卧房中。前面说了那房子极窄极小,所以除了见习修士波尔菲一人站立之外,其他四位都围着长老扶手椅堪堪挤在那张从第一间屋子里搬过来的椅子上。暮色已近,神像前的油灯和蜡烛照亮了房屋。看见阿辽沙进门时发愣的样子,长老有点儿高兴,并把一只手伸向他道:

“你好呀,斯文的孩子,你好,欢迎你,我亲爱的。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阿辽沙走向前一躬到地泪流不止,只觉心在发抖,胸口似乎有什么欲破而出,他直想哭。

“怎么啦,还不是哭的时候嘛”,长老微笑着用右手抚摩他的头,“你看,我这样和大家一起聊天也许多活个二十年。昨天一个来自维舍利耶的充满爱心的女人就是这样祝福我的(她抱着叫伊丽莎白的小女孩),我的上帝请保佑这位母亲和她的女儿伊丽莎白吧!”长老胸划十字,“波尔菲里,你把她的捐献送到我提及的那地方去了吗?”

他还记得那位开朗的女香客捐了有六十戈比,她期望着送给“比我更命苦”的女人。这种捐赠是为了某个理由而主动缴的款项,一般都是个人辛苦劳动所得。昨天晚上长老叫波尔菲里去送给本城的一户寡妇家,她们身遭一场火灾后无家可归艰难度日。波尔菲里连忙答道此事已经办好,而且遵照长老的意思只说是“一位不留名的女善人所赠”。

“孩子,起来,起来,”长老话语未停,“让我仔细瞧瞧,去过自家人那里了吗?见到你那位大哥了吗?”

阿辽沙有些诧异,他提到一位兄长,似乎还很肯定。是哪位大哥?昨天和今天长老让他进城一定是为了这位所谓的大哥。

“两位哥哥我见到了其中的一位。”阿辽沙回答道。

“我是说你的长兄,就是昨天我向他深鞠一躬的那个。”

“昨天我见过他,可今天我怎么也找不到他。”阿辽沙说道。

“快点儿找到他,你明天再去,别的事统统都不要管了,赶快找到他,或许还来得及避免那桩可怕的事的发生。昨天我深鞠一躬就是因为他行将遭受的苦难。”

他的话猛得断了,他陷入沉思。他的话令人感到奇怪。约西甫神父曾亲眼见到长老一躬及地,他和帕伊西神父互换眼色,阿辽沙再也无法忍住。

“我的慈父,我的恩师,”他十分激励,“我不太清楚您话中的意思……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苦难?”

“多问无益,就在昨天我有一种可怕预感,似乎他将来的命运完全在他眼睛中流露出来那种绝无仅有的眼神。我为此人如此准备未来而深感惊讶,这种神情我究其一生也仅见过一两次……似乎是他们展现了将来的所有命运。而这种事先的展示终不幸成为现实。阿列克塞,也许弟弟的面容会对他有所帮助,所以我嘱咐你寻找他。然而所有的一切终归上帝所辖,我们的命运皆是如此。‘一麦落地若不死乃仍为一粒;若死了必成众颗’。这话你要记住,阿列克塞,因为你的面容我曾多次默默祈祷。现在我要让你知晓,”长老安详地微笑,“我是这样想你的:你终将走出院墙,如修士一般在尘世做人。

你的敌人会很多,但即使是你的对手也会深深爱你。不幸伴随着你的生活,但你终将得到幸福。你会祝福生活,也促使别人这样做——这是最重要的,你即是这样的人。各位神父,各位师傅,”他笑得很动情,“我以前从未提及,甚至连本人也没说过,为什么我觉得这个青年的面容是如此亲切可人,我现在告诉大家:对我而言他的面容既预示着,也照映了我的过去。当我还小,仍是个小娃娃时,曾有位兄长,他年纪轻轻十七岁就在我眼前辞世而别。后来我历尽人间沧桑,若是没有他,我想我这一生中也不会走向成为修士的珍贵道路。在我的童年他初次出现,而在我的暮年,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的代身——阿列克塞。”

“这事本就有些神奇,各位神父师傅,阿列克塞长得并不太像他,只是有些相像,可在我眼中他俩颇为神似,好几次我几乎认定他就是过去的那个青年人,我的兄长,作为某种回忆以及启示,他在我即将告别人生旅途时刻神秘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对自己这个异常意外的念头惊异不已。你听到了吗,波尔菲里?”长老转向见习修士,“因为我喜欢阿列克塞甚于喜欢你,你多次面露悲伤,现在你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了。我很爱你,我因为你的不悦曾苦恼好几次,你必须要知道这点。亲爱的客人们,我要向你们说说我的兄长的事情,这些回忆在我这一生中如此珍贵,如此让人感动而且颇具预言色彩。此时我柔肠满肚,回顾我的一生如同我又重活了一遍……”

笔者在此必须提出的是,长老在他临终之日与他的客人所作的最后谈话,是有部分书面记录的。

这个记录是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在长老逝世以后全凭记忆做出的但笔者已无法断定这份材料记录的都是那最终之言,还是掺杂了以前长老说话的内容;记录中长老的谈话连续不断,像是以叙述故事的方式介绍他的生平事迹,而从后面记录下来的内容可以确定的是,情况并非完全这样,因为那晚的谈话是几个人共同进行的,客人们虽然很少打断,但其中也有别人说话,甚至有人自己发表一通议论;更何况如此连续不断的谈话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长老有时喘气不已,有时声息全无、有时甚至卧床稍作休息,小憩一会,这时候客人们就仍然坐在各自位子上。

甚而其中谈话中断了一两次,填充以帕伊西神父诵读福音书,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大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长老会在这天晚上永远离开他们。在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似乎以白天沉沉一觉中忽得生出充沛精力支持他与客人们的整夜长谈,像是回光返照,维持了简短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力后,他的生命犹如油尽之灯骤然而灭。……这是后来发生的事,现在我预先宣布的是,我仅打算详述长老的自述(按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手稿)。这次谈话其他细节我就不一一赘述了。这样可以缩小篇幅,减轻读者阅读的负担,但我要重申的是,这其中有相当多的内容无疑是阿辽沙综合了历次与长老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