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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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阿辽沙1 (2)

第七章 阿辽沙1 (2)

在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当中,最令人怀念的是一位活到一百零五岁才仙逝的约伯长老。他是位著名的苦行僧,伟大的持斋者和隐修士,在本世纪初就已去世。凡是头一次来修道院朝拜的信徒都会被领去瞻仰他的坟墓,同时会有人以无限崇敬的语气向他们介绍约伯长老的生平,同时某种神秘的伟大的希望会被暗示。除了谢世已久的约伯长老外,有一位奉召前去觐见上帝不是很久的司祭苦修僧瓦尔索诺非长老也一样令人怀念,他是佐西马神父的前一任长老。在他生前,所有来修道院朝拜的信徒都把他看作是伟大的疯子。传说约伯长老和瓦尔索诺非长老在遗体被放入棺木中时,面部表情还宛如活着一般,下葬时尸体也没发出任何腐烂的气味,似乎天灵盖上还透着一道灵光。甚至有人坚持回忆说:他们的身上还发出一股淡淡而真切的清香。

可是为什么佐西马长老的灵柩旁会上演如此愚蠢、荒谬和恶劣的一幕呢?虽然拿出了这么多存在于记忆中的传说来作为有力的反衬,要明白地解释事情的原因,仍不容易。从笔者个人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情是非常复杂的,很多因素混在一起同时发挥了作用。比如说,修道院的很多修士头脑中埋藏着这么一种根深蒂固的敌对和不满,他们认为长老制是非常有害的制度,然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嫉妒。死者在生前被视作大圣人,任何与其观点相左的看法似乎都被禁止,于是嫉妒就这样产生了。

已故的长老通过奇迹,或者说通过博爱的胸怀更为贴切,吸引了一大群人,在他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全是他的崇敬者的世界,正是因为这些招致了嫉妒,引来了妒忌者,进而树立了势不两立的仇敌,或明的或暗的;或存在于修道院的围墙内,或存在于社会上的各种人中间。打比方说,“他为什么被认为是大圣人呢?”虽然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偏偏就有人经常提出这样的问题,结果最后会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并且无法消除的仇恨。所以我认为,很多人一听说他的尸体发出了腐臭味或一闻到这种腐臭味,而且还这么快——从他合上眼来算还不到一天功夫——简直就是欣喜若狂。另外,忠心于长老或崇敬他的人们,会感到自己在情感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会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是对他们莫大的侮辱。

我再介绍一下此事具体经过的情形——

在腐烂的迹象才开始有些显露的时候,看一看进入死者修室的修士们的神情便可以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些人在修室内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了,并且把确切的消息立刻告诉了在外面焦急等待的人群。有人无奈地摇摇头,显然十分哀伤;有人却得意万分,他们甚至不想掩饰自己这种心情,透过他们那兴灾乐祸的眼神明显可以看出来。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再也不去责怪他们了,甚至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句话,这确实有些反常——毕竟,修道院里大多数人对于逝去的长老是忠心耿耿,但是现在看来,这一次是上帝自己反对的人暂时占了上风。

不久,许多外界的在家人也纷纷到修室里来看热闹,大多是有学问的香客。至于下层平民,虽然隐修所门外聚集了很多,但真正进来的却没几人。俗众香客正是从下午三点钟以后开始蜂拥而至,毫无疑问,他们是听到丑闻才来的。压根就没打算来的人,现在也专程赶来了,其中还不乏一些名流。不过形式上的体面在这时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帕伊西神父虽然早就感觉到情况不大对劲,但他好像并不理会四周的情形,依然神情严肃、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地继续诵读着福音书。过了一会儿,吵杂声开始传入他的耳朵之内了,开始声音还很小,但是慢慢地说话的人放肆起来,话语也更加尖刻。

“这表明凡人的评判跟上帝的评判就是不能相提并论。”帕伊西神父忽然听见居然有人这样说。

首先说这话的是城里的一个公务员,此人年纪不小了,虽是个在家的人,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十分诚心的信徒。他大声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是把修士们交头接耳讨论了半天的内容重复了一下罢了。这一无情的结论是他们早就得出的,比这更糟糕的是,他们在说这样的话语的同时,带着某种胜利者的满足感,而且这种感觉愈加露骨和强烈。过不多久,最基本的体面便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揭穿。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有个修士说,开始好像还带着惋惜的口气。“他个头又不高,瘦得皮包着骨头,怎么会发出味儿呢?”

“可见这是上帝对大家的警示。”有人赶紧接着说。

这些意见被人们接受下来,而且没人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后来他们这么分析:如果说所有的凡人尸体都会腐烂发臭,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那也该再晚一些再有气味才是,最少也需要一昼夜的时间,而不应该如此匆忙便出了丑。“他可好,跑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可见这是因为上帝插手管了这件事的结果,上帝在有意示众。这一观点立刻被人们当作真理接受下来。

善良的司祭修士约西甫神父担任图书馆长,死者在生前对他钟爱有加,他听得出有人在恶意中伤死去的长老,于是对他们的意见提出反驳:

“这事并不是千篇一律,不可能到处都一样的。正教中也没有贤士的遗体必须是不朽这类规定,这不过是某些人的个人观点罢了。比如说在阿索斯,那是正教的发祥地之一,在那里遗体的腐烂就不会使人感到大惊小怪,他们认为尸体是否不朽并不是死者灵魂能不能荣升天国的主要标志,而在于他们的骨头是什么颜色。尸体在地下埋藏多年以后,即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假如骨头的颜色似蜡一样黄的话,就表明死去的贤士已经受到上帝的恩赐,得到升入天堂的荣耀,这才是主要的标志。但假若骨头的色泽发黑,而不是黄色,那就是说,他没有受到上帝的垂青。在阿索斯——最正统的正教发祥地,情况便是如此。”最后约西甫神父补充到,“那是正教自起源以来正统保存最完美、最纯正的地方。”

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听这位温顺的神父的话,更有甚者,对约西甫神父进行反唇相讥。

“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只会耍些新花样,我才不去管他。”有些人在心里这么想。

“还是要按照老规矩来办的,现如今新花招天天都有,怎么能跟得上!”另一些修士说道。

“难道我们这儿的高僧贤士就比他们那儿少了?他们生活在土耳其的统治之下,早已把规矩给忘净了,现在连钟也没有了,依我看呀,他们那儿的正教早已浑浊不堪,不纯不正啦!”最尖刻的批评者带着嘲笑的口气附和道。

约西甫神父显得很难堪,闷闷不乐地走开了,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在表明自己的观点时就显得底气不足,好像自己都不是十分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眼睁睁地看着对抗情绪在极度上升,他忧心忡忡地感到,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出现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接着,一些尚存理智的修士继约西甫神父之后也都沉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原先对佐西马长老忠心不二和发自内心愿意接受长老制的修士们,突然间变得非常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在路上碰到了也只是小心、胆怯地面面相觑。而那些攻击长老制的反对派们则趾高气昂。

“已故的瓦尔索诺非长老不但没有腐臭味,而且遗体还散发出一股清香,”有人兴灾乐祸地说到,“他并不是靠油嘴滑舌,好为人师,而是凭借自己的高风亮节才获得上帝的恩赐。”

接着他们开始想尽一切地对刚刚过逝的长老提出激烈批评,其中不乏趁机对其进行责难和贬低者。

“他的训导有很大问题,他居然训导我们说活着不是无边的苦海,而是大大的欢乐。”几个没有脑子的修士批评道。

“他连信仰都赶新潮,他不承认地狱之火是客观存在之火。”更没头脑的几个立刻附和说。

“他持斋不严,大食甜食美味,还非常喜欢在喝茶时就着樱桃酱,是一些阔太太专门派人送给他的。一个苦修僧在喝茶方面还有这么多讲究!”这是一些嫉妒者的议论。

“他远离教众,”几位极具报复心的修士趁机发泄私愤,“自认为是什么贤者圣士,在别人向他下跪时,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

“还滥施忏悔礼呢!”那些对长老制深恶痛绝的反对派乘热火上浇油,用恶毒的言语诋毁他。这些人在修道院中资格最老,也是在礼节方面最一丝不苟的。作为真正的持斋者和默修士,在佐西马长老生前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们开起口来,他们的话份量自然是很重,因为那能够对在信仰上还不是特别坚定的年轻修士们产生巨大的影响。从奥布多尔斯克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远道而来的客人,则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发出深深的叹息。

“现在看来,菲拉邦特神父昨天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他刚刚想到这些,菲拉邦特神父恰好出现了,好像是故意跑来添乱子的。

前面已经说到,菲拉邦特神父整天呆在他那位于养蜂场内的小木屋里不出来,甚至有时很常时间都看不到他上教堂里去,考虑到他整日疯疯癫癫,大家对他都很宽容,并没有拿人人都须遵守的教规来约束他。然而说实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他的宽容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位伟大的持斋者和默修僧,常常自己一个人日夜不停地祈祷,有时候甚至跪到自己快要睡着。对于这样一位虔心的苦修僧,若因他不愿遵守那些条条框框而硬要往他头上套的话,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到那时肯定有人会说:

“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要神圣,说他不守规矩,其实他做得也不知要比规章上要求得难多少倍。至于说他不上教堂,他清楚何时该去,何时不该去。在他心中自有一套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