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我站起身,又去神甫那儿,口气坚决地对他说,既然殿下在会客,那就说明我的事可能好了。突然,神甫急忙闪开我,神色特别惊讶。他简直无法理解,一个小小的俄国人,竟如此斗胆把自己和殿下的客人相提并论?接着,他似乎因为能侮辱我而沾沾自喜,从头到脚把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用最厚颜无耻的腔调,冲着我叫道:‘难道您就这样觉得,为了您,殿下非要把自己的咖啡倒掉不成?’那时我也大叫了起来,声音比他还响:‘您可要知道,我要朝您的殿下的咖啡里吐唾沫。要是现在还不把我的护照签好,我立即自己去他那儿。’“‘休想!大主教在他那儿,此时休想!’神甫叫着,他吓得躲开了我。他冲到门旁,张开双臂,做出了宁愿去死也不放我进去的样子。“那时我回答他说,我是个异教徒,是个蛮族人;我是一个异教徒,是个野蛮人③,对于我来说,所有这些大主教,红衣主教,殿下等等,都是一个样。总而言之,我做出我决不罢休的样子。神甫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一把夺过护照,拿着它上楼去了。过了一分钟,护照已经签好。瞧,是不是要看一看?”我掏出护照,指了指罗马签证。“您这,不过——”将军本来已开始说了。
“您说了您是蛮族人,是异教徒,这可帮了您的忙,”法国人笑着说,“这并不那么笨④。”“难道现在人们不正是这样对待我们俄国人?俄国人在这里坐着——不敢吭一声,也许都准备否认自己是俄国人。我和大家谈了我和神甫的争吵,之后,至少在我住的旅馆里,人们对我要更殷勤些了。有一个波兰胖地主,在吃客饭的人中是对我最坏的一个人,现在鬼也见不到他了。我说了,两年前,我看到一八一二年一个被法国轻骑兵打了一枪的人——他开枪只是为了退出枪里的子弹。那个挨了一枪的人当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全家没有来得及撤出莫斯科。”“这不可能,”法国人大发雷霆,“法国士兵不会朝孩子开枪!”“而这事实上发生了,”我回答道,“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退伍大尉告诉我的,我自己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枪疤。”
法国人说开了,他说得既多又快。将军本来附和着他,但是我建议他读一读佩罗夫斯基将军的《日记》,比如,哪怕只是读读部分章节也好,他曾经被法国人俘虏过。最后,玛丽娅?菲利波夫娜谈起了别的事,来打断我们的话题。将军对我极为不满,因为我同法国人几乎到了大叫大嚷的程度。不过,阿斯特列依先生似乎非常喜欢我同法国人的争论;他从桌旁站起身,他提议我和他干了一杯葡萄酒。晚上,我有机会同波林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谈了一刻钟,我们的谈话是在散步时进行的。大家都去公园的娱乐场了。波林娜坐在喷泉对面的凳子上,她让小娜佳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去同别的孩子玩。我也放走了米沙到喷泉那儿去,接着,终于剩下了我们俩。
自然喽,一开始先谈办的事,在我把钱转交给波林娜时,一共只有七百盾(盾:德国、荷兰等国旧时的金币。),她简直发起火来。她曾经满怀信心地以为,拿她的钻石作抵押,我从巴黎至少会给她带来两千盾,甚至还要多些。“我需要钱,”她说,“无论如何要弄到钱,否则我简直等于死了。”我开始详细地向她打听我不在时发生的情况。“从彼得堡得到两则消息,先是说祖母身体特别不好,好像两天后说她去世了,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消息是来自季莫费?彼得罗维奇,”波林娜补充说,“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们在等最后最终的消息。”“那么,大家都在这里等喽?”我问。“那当然:人人都在等,事事都在等。这,我们这里已经盼了整整的半年了。”
“您也盼吗?”我问。“要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亲属,我只是将军的继女。不过,我知道,在遗嘱里她必然会提到我。”“我以为,您将得到很多。”我口气肯定地说。“是的,她很喜欢我,不过,您怎么会感觉到这点的?”“请您告诉我,”我反问道,“我们的侯爵,好像也倾心于你们家庭的所有秘密?”“您自己为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波林娜神情严肃而又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后问。“难道还不能?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将军已经拿了他的钱。”“您猜得非常准确。”“哎,要是他不知道祖母的消息,他会借钱?您注意到了没有,在吃饭的时候,在谈到祖母时,他三次称她好奶奶:la baboul inka。他们的关系多么亲密,多么友好啊!”“是的,您说得对。要是他打听到在遗嘱中我将得到什么遗产的消息,他马上会向我求婚。
怎么,这是您想打听的事?”“还只是会求婚吗?我想,他早就在求婚了。”“您非常清楚不是这样!”波林娜坦率地说。“您在哪儿遇到这个英国人的?”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她补了一句。“我就知道,您现在会问他的情况。”我给他讲了我过去路上和阿斯特列依先生的几次见面,“他很腼腆、多情,当然,他已经爱上了您!”“是的,他在爱着我。”波林娜回答。“当然喽,他比法国人可富上十倍。怎么,这个法国人果真有些什么家产吗?有没有怀疑之处?”“没有。他有一个什么华丽的宅邸。昨天,将军还对我肯定地谈到了这个。喂,怎么,您满足了没有?”“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上,我一定嫁给英国人。”“为啥?”波林娜问。“法国人漂亮些,但是更下流,而英国人除了正直之外,他还富裕十倍。”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不过这个法国人——侯爵更聪明。”她用最心平气和的口气回答。“是真的吗?”我仍然像以前那样说。
“完全是这样。”波林娜特别讨厌我提的问题,接着,我发现,她回答时,想用语气、语调惹我生气。我立即对她说了这点。“怎么说呢,我真的想叫您发狂来解解闷儿。我允许您提这么多问题,做这么多的猜测,仅仅因为这一点,您就应该还账。”“我的确认为我有权向您提各种问题,”我安然地回答,“正因为如此,为此,我准备随便怎么偿还,即使奉送出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什么。”波林娜哈哈大笑起来。“在最后一次,在什兰根贝尔格,您对我说过,只要我说出一个字,您就准备纵身朝下跳,好像那里有上千英尺。我以后倒要说一说,看看您是怎样付出代价,不过那时您应该相信,我能坚持到底,我恨您,恰恰是因为我允许您的事太多,更恨的是,我是多么需要您。但是,只要我还需要您——我就应该保护您。”接着,她站起身,忿忿地说着。近一段时间,她和我结束谈话时,总是恶狠狠的,怒气冲冲的,真的咬牙切齿。“请允许我问问您,布朗歇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不想让她没有回答完就走。
“您自己知道,布朗歇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打那以后,没有什么好补充的。布朗歇小姐大概要做将军太太了——自然而然,一定要有祖母去世的消息,因为无论是布朗歇小姐,她的母亲,还是她那堂表兄侯爵——他们都清楚得要命,我们已经破产了。”“将军最终爱上她了?”“现在问题不在这里。您听着,请记住:您拿着这七百盾,去玩玩轮盘赌,您尽量给我多赢一点儿;现在,我无论如何得弄到钱。”她说完这话,叫了一声小娜佳,就向娱乐场走去,她在那里和我们的一帮人集中。我,一边愁绪满怀、惊讶不已,一边在走到的第一条路口向左转了弯。她吩咐我去赌轮盘赌后,我的头脑好像挨了一棒。真是怪事:我本应该好好考虑别的事,而此时我全心陷入了我对波林娜情感的分析之中。说实在的,我这两个星期不在这儿,我的心情要比现在,比回来的今天轻松,尽管在路上,我也像疯子一样痛苦,像个狂人似的拼命地跑来跑去,就连梦中都时时刻刻见到她。有一次(这发生在瑞士),我在车厢里睡着后,我好像和波林娜大声谈话了,这逗得和我坐在一起的旅客捧腹大笑。
现在我又一次问自己:我爱不爱她?我再一次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最好说,我,已经上百次了,我还是这样回答自己:我恨她。是的,我恨过她。有过这样的时候(正是在我们每次结束谈话的时候),我真想丢掉自己的性命掐死她!我发誓,要是有机会用尖刀慢慢地刺进她的胸膛,那么,我觉得,我会痛痛快快地抓起这把刀子。与此同时,我也对着老天向众人发誓,在什兰根贝尔格,在山巅上,要是她真的对我说:“跳下去!”那么,我会立即纵身跳下去,甚至是痛痛快快的。我清楚这点。这样或者那样,总应该解决。
所有这一切,她都非常清楚,也包括这种想法:我完全准确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对于我来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的幻想根本是无法实现的——我坚信,这种想法给了她无穷的享受。否则,她,一个谨慎、聪明的女人,能跟我这样亲密、这样坦率吗?我觉得,她至今像古代的一个女皇看我,在自己奴隶面前,她可以脱掉衣服,因为她把奴隶不当人。是的,她把我不当人看,多少次都是这样啊……不过,我身上肩负着她交给的重任——在轮盘赌上,我无论如何要赢。我没有时间周密考虑:为啥急于要赢?在这个一直精于盘算的脑瓜里又萌发了什么样的新意图?更何况,这两个星期,显然增加了连我概念都没有的无数新情况。本应该琢磨琢磨,全弄个一清二白,而且是越快越好。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应该去轮盘赌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