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送信也不能让人知道。”郭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令他连夜送到贡院街蓝大将军府上去,见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别人在场也不能交。马二说记住了,蓝玉家在贡院街,他去过。
郭惠从桌上拿起一盒点心,说:“分给守夜的那些馋小子吃吧。”
马二乐不可支地说:“我替他们谢娘娘。”
半个时辰后,马二骑了匹快马进城,幸好他随身带着宫中的腰牌,才顺利地叫开了城门,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弯右拐,转过骡马市、关帝庙,来到贡院街,看见蓝府的大门了。三间黑漆大门紧闭,只有标识着官衔的四个大宫灯在风中摇晃,散射着一片红光。
他抓住铜门环没命地叩,总算把门房惊动起来了,先时以为是皇上有急事,一问是个普通送信的,嘴里咕噜着不情愿,马二口气又大,信不肯转交,非蓝玉亲手拆不可,无奈,门房只得去报告管家。
马二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待着。小角门开了,一个管事人探出头来,问:“送信的呢?”
马二坐在石狮子座上动也不动,很不满地说:“在这呢,蓝玉到底出不出来呀!”
“你这小太监口气够大了,”那管事的说,“蓝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马二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盛气凌人地说:“不见,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诉他,可别后悔。”
“等等,”角门又开了,这回是蓝玉亲自出来了,他走到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说:“小公公真是从娘娘那来?”
“我说了没用。”马二说,“有信为证啊!”
蓝玉这才说:“你跟我来吧。”把马二领入蓝府院内。
蓝玉没把马二领到客厅或书房里去,只把他领到了上夜人住的门房里,蓝玉不想惊动家里的人。他吩咐门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几个门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马二走进门房,打量蓝玉一眼,存个心眼,说:“你是谁呀?”蓝玉说:“小公公不是找蓝玉吗?我就是蓝玉呀!”
马二说他肯定不是蓝将军,不然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门房里来?他上李丞相府,都让到客厅坐呢。蓝玉急忙解释,深更半夜,如到书房或客厅去,多有不便,他说他真的是蓝玉。这时管家进来了:“老爷,明早上朝的轿子、朝服都备好了,您还过目吗?”
蓝玉摇摇头,问马二说:“这回信了吧?”并伸出手来,“信呢?”马二却不交,目视着管家。蓝玉笑了,挥挥手,管家出去了,马二才从靴掖里抽出信来交上。
蓝玉打开信,看了后,显得有几分犹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字迹无疑是郭惠的,从前他们书来信往说不上有多少次。蓝玉也知道她母亲张氏仙逝的事,蓝玉虽托故没有去送殡,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早早送过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见郭惠,单独见尚可应对,大庭广众,她又在悲恸中,万一有什么不妥,事关重大。
那次他吊在辘轳绳上在井底的经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只要朱元璋向井里一探头,他的命,还有郭惠的命,登时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别人,连带郭惠丧命,他的良心何安?人家都当了皇帝贵妃了,你又来打扰人家干什么?当初在瓜州渡,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郭惠主动写信来要他去鸡鸣寺相会的,信上虽只寥寥数语,也可体味到纸短情长的一片心。他该怎么办?让已经熄灭的情火复燃?万一烧掉了自己也烧掉了郭惠怎么办?万一是圈套又怎么办?
他想得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飞到了鸡鸣寺,可胆子不为他做主。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
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道:“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做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的。
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
蓝玉爽约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
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
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却又不敢发问。
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也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
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管家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
“笨!”蓝玉说,“有没有兵?有没有埋伏!一句话,是不是圈套。”管家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
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辕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
郭惠没有盼来蓝玉,自然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
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
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
管家回来了,说自己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怎么不早回来。
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
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管家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都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
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
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
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
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快去睡一觉吧。”
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那个王八蛋没来?”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
“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狗屎!”
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你为什么骂他?”
马二说:“娘娘对他好,他不敢来,他忘恩负义,是不是?”
“你可别乱说呀!”郭惠心里想,他怎么敢来?从前,我未嫁之时,他都吓住了,何况现在?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转对马二解释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问蓝将军几句话。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马二反觉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诚,心里挺不是滋味。
马二说:“娘娘,我虽够不上个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既然发过毒誓了,日后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万段,也不会从奴才嘴里掏出半句话的。”
郭惠听了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把马二搂过来,泪水涟涟地说:“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别想不开,”马二说,“你若发话,我带人去揍他个龟孙子,替你出气。”
“你打人家干什么!”郭惠说,“你知道蓝玉是谁吗?常遇春的三十万大军全归蓝玉统帅了,除了徐达,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日后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马二,若你是他,你肯丢了这些吗?”
马二说:“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了此时,她的心已经灰到了极点,连她舍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值得留恋的呢?
官场性贿赂
胡惟庸从奉先殿台阶上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叫他:“胡相国别来无恙啊?”胡惟庸一回头,见是达兰,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道:“是真妃娘娘啊!我在这给你请安了。”
达兰说她有点小事想麻烦丞相,正想打发人去请他。正巧碰上了,她问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会吗?胡惟庸显然有所顾忌,向奉先殿望望,没有马上回答。
达兰说:“你望着奉先殿看什么?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贴纸条,有工夫看着你?”胡惟庸说,皇上本来就博闻强记,又加上每天把事无巨细的要办事情写成纸条,这一来轻重缓急,纹丝不乱。
“你真会说话。”达兰说,“怪不得你这么快爬到了丞相宝座上。你把我从鄱阳湖上拐来的时候,你还是没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认真,只是笑了笑。“敢不敢来呀?”达兰叫板地说,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禀明圣上。
这一来,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处讨茶吃了。不过我真的琐事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