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出差途中顺手端掉贪官
平原县里探风声
一顶小轿和两骑人马出了京城。
马上的人一高一矮,一副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内四品二等侍卫长顺,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矮的是大内五品三等侍卫耶和那拉台庄,正红旗人。两个人都是三等辅国将军、散秩大臣肃顺的部下。轿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国藩,只见他一身的商人打扮。
曾国藩不会骑马,动身前,长顺只好到街上给他雇轿子。大街上随处都是仨一堆俩一伙的闲轿子,轿夫们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等生意。
长顺大踏步走过去,拽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张口便许以二十两的纹银抬到汉口,把两个汉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因为他们走一趟汉口,累得臭死,最多时才能挣到八两的脚钱。如今的脚钱更是稀烂贱,连六两都赚不到。长顺一张口就是二十两,竟把两个人吓得好半天不敢搭腔,以为是逗闷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来找茬儿。长顺性子急,又连着问了两个轿子,都没人敢言语,全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有的竟然抬起轿子就走。
长顺只得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曾府,对曾国藩道:“大人哪,卑职出
二十两银子都叫不到轿子。”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知道是长顺出的脚钱把人吓走了。他也不当下说破,只管打发周升去街上喊轿子。
一刻光景,周升还真叫来了轿子。长顺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大门口果然停着顶小轿,两个轿夫正在上下忙活着擦轿呢。长顺心道:“莫不是花三十两吧?”便好奇地说:“爷可是惯走江湖的,你要敢讹咱爷们儿,小心狗腿!”
一个略胖些的轿夫忙住手道:“爷,您老既惯走江湖就该知道,现在走一趟汉口,满京城都是六两银子管吃住。可刚才那位爷,六两银子死活不管俺俩吃住,俺俩扣掉吃住,等于只有四两的余头。爷,您老还说俺讹人吗?”
直到长顺把曾国藩扶上轿,他心里还在纳闷:“六两能雇着轿子,二十两咋就雇不到轿子呢?看样子,钱多真能咬手!”
走了两日,一行人才进保定城,长顺、台庄已和曾国藩混得相当熟了。两个人对曾国藩不仅恭敬,几乎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反驳。
曾国藩心想:“大概是皇上对他们有话。”想到这儿,他的一颗心便彻底放下了。
“长侍卫,”曾国藩突然拉开轿帘说:“找一家干净的客栈,我们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长顺、台庄自无话说。轿夫们便抬着曾国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寻觅客栈。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级再小也可称大人、老爷,侍卫品级再大,也不能称作大人,只能称侍卫,就像品级再大的太监也只能自称奴才、外人尊称一声公公那样。等级是极其森严的,无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团一伙的大多都露宿在街头或小门小户的屋檐下。保定府衙门口设的救灾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锅里好像还有热气在冒,仿佛刚刚施过粥。
看着眼前这情景,曾国藩的眼圈渐渐地红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万端。
旻宁这皇帝当得难哪,从亲政开始,全国各省就轮番干旱,今年尤甚,干旱面积达八个省份。不怪老百姓都传说,旻宁是火龙转世,旻宁在位大旱不止。看这几年的光景,真冲这话来了。曾国藩心里犯嘀咕:“难道旻宁真像百姓说的,是火龙转世?”
当天晚上,曾国藩一行五人住在保定府“福”字号客栈。
保定是直隶总督治所。直隶因为有拱卫京都之责,总督一职多由满大臣担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汉人担任直隶总督的。所以,直隶的事情,几乎都是皇上亲自过问,没有哪个汉人敢染指。曾国藩知晓个中利害,所以在直隶除了晚上歇息几乎没有停留,只管一路往前赶,风景也顾不得看。
二十天后,总算出了直隶,进入山东地面。这才放慢脚程,一路走一路观光。
山东无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庄挨得都很近,有时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窄路,一到饭口,满天都是炊烟和红薯、芋头味儿。懒懒走动的人群也都破衣烂衫,有流民,也有龇着一口黄板牙的当地人。庄与庄的衔接处,总有怀抱粗的大槐树或大柳树亭亭立着,也分不清是哪个庄的,更不知是村头还是村尾。槐树或柳树的下面,偶尔有人摆上几张桌,向过往的行人卖上几碗茶水,收几文辛苦钱,倒是方便得很。
曾国藩看时辰离晌午尚早,碰巧路边正有个茶摊儿,便用脚跺了跺轿板,吩咐一声落轿,想喝碗茶水歇歇脚再赶路。长顺和台庄先扶曾国藩坐下后,两个人便绕到轿子的后面去哗哗地解手,轿夫们则掏出毛巾喘息着擦汗。
曾国藩见守茶摊儿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丈光着个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毛巾,一瘸一拐地一字斟满五碗水,口里说着“慢饮”,又忙着去抹另外一张茶桌。老婆婆头上扎条乌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边用手拉风匣,一边往灶里添煤火。可能是煤里的泥掺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凑到灶口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头一脸。老婆婆抬起头,曾国藩见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多半是被烟呛的。
两个轿夫已把毛巾掖进腰里,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长顺和台庄这时也一边系腰带一边坐下来。长顺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皱眉道:“哎?可有大枣什么的?”显然是在对老丈讲话。
老丈犹犹豫豫道:“公子啊,枣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贵些,要两个大钱一斤。”台庄一听,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照这些银子拿吧。”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银子,只掂一掂,便仿佛烫手似地又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儿没有这么多枣子啊!”长顺道:“有多少拿多少吧。”老丈叹口气,面有难色:“小老儿找不开银子啊!”台庄笑道:“你先把枣子拿出来呀!咱也没让你找银子啊。”老丈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一张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枣子,打开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银子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了又望。五个人的面前眨眼工夫便堆起一座枣山。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够了够了。银子您老就收起来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声,边收银子边说:“小老儿也就腆着脸收了!看几位爷的阔绰劲儿,敢则是前头县衙的人吧?”曾国藩剥了个枣子填进嘴里,边嚼边问:“老人家,这是哪里地面哪?县衙的人常来吗?”
老丈答:“俺这里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俺这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又不年不节,县衙的人来干吗呀?小老儿是看几位阔绰,随便说说罢咧,是当不得真的。”
长顺一听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便放下枣子对曾国藩道:“老爷,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在城关,吃食也多些。”曾国藩笑一笑,知道长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在轿里奇怪地想:“午时未到,正应该是人多的时候,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少呢?”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张翼德还在这里鞭挞过督邮。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发现宽敞的县衙门前,不仅看不到告状喊冤的人,连衙役们也影儿都没有一个。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
“老爷,”长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曾国藩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长顺道:“长管家呀,我们就在平原歇吧。”长顺现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国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为什么夜晚不能上街?
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长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发奇怪了。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长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长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店家歪头看长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冷冷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骗过人。”
曾国藩和长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吃完饭后,曾国藩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对长顺道:“长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我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长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他和长顺对望了一眼,慢慢踱到街上,很快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