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
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他想起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片段。
四岁那年,他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十分精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吃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或者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了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
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
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他披散着头发,嘴里讷讷地说着:“皇上让先行看管,你却把人扔进牢里几年不管不问,英桂呀英桂,你岂能把大清律例当儿戏?”
这句话,曾国藩一边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疯了!
翻案后重新启程
进了明晃晃的大堂,曾国藩的眼前霎时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一个顶戴花翎着二品官服的人在堂上高声喊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机械地跪伏在堂前,听那官员宣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着意考察吏治民情,使沿途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其功大焉。河南巡抚和春听信英桂、清同、肇衍等谗言妄自上奏,着即革职来京复命,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河南布政使鄂顺安署理。曾国藩已由吏部叙优。着该员在洛阳休息十日,赏银一千两。此银着河南巡抚衙门先行垫出,该银在上交国库岁金中扣除即可,已行文户部备案。曾国藩一俟身体复原,着即入蜀主持四川乡试,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一落,读圣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国藩,口里连连道:“曾大人,惭愧惭愧,本部院这里替和中丞赔礼了。”
曾国藩端详了许久,才发现讲话的人是河南布政使鄂顺安,现在的署抚。鄂顺安两眼的慈善,一脸的微笑。
曾国藩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张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笔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弹劾英大人!把下官扔进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是哪家的法律?!”
鄂顺安小声道:“翰林公,还是沐浴更衣吧!”回头喊一句:“来人哪,快扶曾大人进后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误!”
两个内勤衙役答应一声“嗻”,扶着曾国藩趔趔趄趄地进后堂去了。曾国藩跪过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迹和散发着臭气的湿草味儿。
长顺望着曾国藩的背影眼圈一红,道:“英臬台真是胡闹啊!好好的一个大清国,都让这些人给弄坏了。”
鄂顺安知道长顺来头不小,于是接口道:“哪是胡闹,依本部院看,分明是糊涂!曾翰林是穆相爷的首座门生,他这祸可惹大了!”
台庄这时道:“曾大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该由刑部审理。他英臬台只是一个三品的按察使,凭什么把堂堂的翰林公折磨成这个样子啊,还有王法吗!”
鄂顺安望一眼台庄,本想申斥他几句,因碍于长顺的面子,张了几次口,都把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台庄身份卑贱,在巡抚衙门这样庄严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讲话的。
堂上堂下一片感叹之声,都为曾国藩鸣不平。其实,大家尽管嘴上大骂英桂,心里却又比谁都清楚,没有皇上的话,就算英桂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一个翰林公给投进大牢啊!看起来,皇上对汉官还是不十分信任啦!
鄂顺安笑着对长顺道:“长侍卫,本部院在牡丹亭摆了一桌酒席给曾翰林和两位差官压惊赔罪,两位可要尽兴哦!”台庄一听这话早乐得一个高儿蹦起。
长顺却冷静地道:“谢中丞大人美意,卑职的任务是护送曾大人赴蜀典试,一切但凭曾大人的主意。不过,卑职跟大人说句实话,曾大人乃饱读诗书之人,很受皇上器重,是不大喜欢热闹场所的,怕是要拂大人的盛情啊!”
“哦!”鄂顺安捻须沉吟,“你说的这些,本部院也有所闻。”几个人又闲谈了好大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曾国藩才从后堂缓步走出来。长顺、台庄赶忙站起身。
洗了个热水澡后,曾国藩感到从头到脚轻松了许多,思维也很快恢复到从前,仿佛死后又活了一般。他紧走两步跨到堂前对着鄂顺安深施一礼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叩见中丞大人!”
鄂顺安急忙下堂扶起曾国藩道:“曾翰林乃是钦差,本部院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来人哪,为翰林公看座上茶!”曾国藩又对着长顺、台庄深施一礼道:“本官连累两位侍卫鞍马劳顿,这厢谢罪了。”
长顺、台庄赶忙把曾国藩让到堂前坐下,两个人则在身后立定,恢复从前的规矩。
鄂顺安归座,对曾国藩一抱拳道:“学差大人遭此不白之冤,本部院虽为一省藩司却不能阻止,深以为愧,还望翰林公海涵。”鄂顺安是满人中对汉官比较随和的一位,是有名的琉璃蛋。曾国藩答道:“英臬台挟私报复,和中丞闻风妄奏,置大清律例于不顾,一意孤行,与中丞大人何干。稍事休息,下官定要奏明圣上,与英臬台、和中丞辩个黑白曲直。下官倒要看看,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如此下去,我圣祖制定的大清律例又有何用!”
长顺这时说:“禀大人,圣上已核查清楚,在这之前已降旨:英桂已降调奉天府,开封总兵与副将、游击等人已革职问罪,兵痞张保已被革除营籍,流放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不是皇上圣明,大人的不白之冤岂能昭雪?和中丞又怎能开缺回京交吏部议处?”
“长侍卫,”曾国藩静静地问一句,“英臬台抄没我等随身物品可曾发还?我等一路的盘缠,可全在箱子里。”
长顺答:“禀大人,卑职已经点过,一件不缺,多亏鄂大人保管得仔细。”
说着话,衙役们马上抬过两只竹箱子,往曾国藩跟前一放道:“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望了鄂顺安一眼:“中丞少坐。”说毕,自顾下堂,用双手打开箱子,极认真地清点起来,发现果真一件不少,银两也是入狱前的数额,这才放下心来,将箱子重新锁过。
鄂顺安见曾国藩当真清点起来,脸上马上便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早就听人说过,曾国藩是个于银钱上特别仔细的人,衣服都很少更新,更莫论其他了。看今天的情形,果真如此。见曾国藩满意地合上竹箱子,鄂顺安道:“本部院在牡丹亭为翰林公摆了一桌赔罪酒,我等……”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谢中丞大人的美意,我等圣命在身,不敢惊动地方,下官就不叨扰了。中丞大人少坐,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鄂顺安急忙走下堂,用手张了张道:“曾翰林清正廉洁,本部院早有耳闻……不过,本部院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吧?何况,又比不得大白天,天这么晚客栈也不好找。”说话的同时,脸便有些不自在。
曾国藩道:“下官公务在身,比不得悠闲之士,实不敢耽搁,望中阿哈即奴隶,多是汉人、朝鲜人;披甲人是降人,民族不一,地位高于阿哈;旗丁是女真人。丞大人见谅。天还不算晚,我等歇宿在客栈,总是方便些。”
“好吧,”鄂顺安长出一口气,“翰林公是上差,本部院拗你不过。”又转身对师爷说一句:“拿出来吧。”师爷就急忙从后堂搬出一小箱银子来。
“这……?”曾国藩打个愣怔。鄂顺安道:“这是皇上委托本部院送给大人的一千两银子。”
曾国藩急忙跪接在手里:“谢皇上隆恩!”一行三人便步出巡抚衙门。鄂顺安送至二门即回。出了巡抚衙门,曾国藩道:“长侍卫,天还不算晚,我们找个干净一点的客栈,在洛阳游几天吧。”
“这何须大人吩咐。”长顺说,“大人目前的身体怎能跋涉呢?要好好地歇几天呢!”
“唉!”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不入大牢,真不知何谓苦何谓甜!书上常讲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其实和自由二字比起来,真不知轻多少倍啊!本官才只关押十几天而已,可却有十几年之感!找个客栈,本官先睡上几天解解乏,就不陪二位游玩了。二位放开手脚去玩儿吧!”
“大人的安全……”长顺小心地问。
曾国藩笑着答道:“能睡在客栈里而不是大牢里就是最大的安全。皇上给本官留了这条薄命已是让人感激涕零了!”
在百祥客栈,曾国藩整整睡了两天两夜,长、台二位也尽兴地玩了两天。
第四天一大早,洛阳郊外的晨露还没有散尽,一行五人便出发了。长顺又给曾国藩重新雇了轿夫,原先的轿夫由于中途的变故,已由河南布政使司衙门指定当地县衙结账回转了。
“大人,”长顺不忍心地劝道,“圣谕赏了您十天的假呢,何必这么急地赶路呢?万一中途再病倒怎么办?”
曾国藩叹道:“像当今圣上这么英明的君主,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呀,我等能够遇上,唯有对交办的事情尽心尽力,才能心安哪!《出师表》武侯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官经此一劫,才对此语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孔明得遇圣君,累死亦有幸,我亦如此。”
长顺赞许地点了点头。长顺的见识是高于台庄的,对汉文化钻研得虽不似曾国藩那么炉火纯青,但也颇深,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大内侍卫虽属保镖行当,社会地位相对较低,汉人戏称为鹰犬的便是,但因在大内行走,经常接近皇上,凡有见识之士是很容易赢得升迁机会的;很多满大学士都是走的大内侍卫这条道路,肃顺也是由侍卫晋身。鄂顺安的祖父即是“巴图鲁”,台庄的父亲更是“劲勇巴图鲁”。
“巴图鲁”是勇士的意思,必是武艺高强又有大战功的人才能获得。在满人入关以前,有“巴图鲁”称号的人走在街上比二品高官都引人注目,因为武艺高强,他的后代也多为大内侍卫,升官也颇快。
喜得奇书《将苑》
曾国藩原本对玄学就已悟得很深,《易经》他很早就已达到背诵的程度,诸如《麻衣神相》、《卜筮正宗》、《鬼谷子》等这类民间抄本,凡是碰到,几乎都会买下。
而看了《冰鉴》后,他的相人术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曾国藩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长顺,感觉此人有大贵,也有横尸街头之祸,属大福大贵大祸之相。所以每次和长顺谈话曾国藩都很小心应付,以防埋下对以后不利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