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曾国藩看那江忠源,身材虽羸弱,却声响如雷,举止豪爽,不像个读书人,倒有江湖大侠的气概,不觉好笑。经过交谈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一榜武举出身。第一次会试时因同来的举子胡祯得暴病猝死会馆,为护送胡祯的灵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弃了会试,竟持单刀一把,走千里之路,把胡祯送回了故土。不久,新化籍举人邹柳溪病逝于京师,又是江忠源护送其灵柩由京返湘。
后来湘乡籍举人邓铁松在北京患了肺病,死在回湘途中的河北献县,又是江忠源负责料理后事,并护送其灵柩回到家中。江忠源从此名声大振。人们于是纷纷传说:包送灵柩江岷樵,代写挽联曾涤生。人们把一介乡间武举与曾国藩并列在一起,可见江忠源在人们心目中有着怎样的地位了。曾国藩早就想结识这位湖南同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这次有幸见面,自然是相谈甚欢。当天晚上,四个人又促膝长谈。事后,曾国藩在《过隙影》中称江忠源是一等一的人物,三等三的结局,又按着《冰鉴》续评曰:“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也是满腹经纶、佛理精深的方外高人。
一真俗姓赵,名广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务农,到他父辈一代时已略有积蓄,到广才七岁时,也能备上一份礼物去村中的私馆背那“之乎者也”了。广才八岁父死,九岁母亡,之后族人合伙公吞了他家的几亩薄田,把他送进庙里做了小弟子。广才成年后,遍游四海名山,寻访高僧问佛,五台山、少林寺、华山、白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后终于在报国寺落脚。
一真长老和曾国藩相识不久,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时常在一起品茶下棋,讲经论道。从一真长老的身上,曾国藩学到了很多道家、佛家养生工夫,如每日的烫水洗脚、打坐调息,均是这个时候开始学的。
郭嵩焘和江忠源每日研习武学,像要成就武学宗师的样子,曾国藩则不忘校阅唐鉴的《学案小识》和整理日记、杂钞,补写《过隙影》。四个人的光阴倒也打发得快。一月后,曾国藩、刘传莹假满,只好乘轿回府,江忠源也离开山门,到贝勒府报到,报国寺只剩下郭嵩焘一人。
李鸿章拜师曾国藩
回到府上后,曾国藩首先看到由湘乡寄过来的信,得知父亲曾麟书带着曾国藩的四弟国潢、六弟国华及自己的妻小已于月初起程赴京。
曾国藩按着日期计算,父亲当在隔月中旬进京。他当晚就开始向周升讲授老太爷及家人来后应该讲究的礼节,很晚才睡。
因为轿夫还没有着落,曾国藩只好雇轿子到詹事府办事房销假办公。同僚们都祝贺他身体恢复得快,气色也较从前好多了,说的都是当不得真的奉承话。
下午,曾国藩处理完案头的事情,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准备回府,却忽然又接到一道圣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国藩,节俭奉公,办事认真,着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官员,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却是一个独立办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相当于衙门里的正堂。皇上与词臣们在南书房讨论诗、词、歌、赋所记录下来的稿子,都要由掌印审理后再直接面呈皇上最后定稿。所以,别看詹事府右春坊掌印不是衙门机构,但他见皇上的次数相比翰林院掌院学士见的次数都多。掌印下面设满、汉两名执事,执事下面又有十几名记录、誊写等值事官,值事官的下面还有十几名七八九品及未入流的行走,相当于见习,合起来,竟达三十余人,是翰林院里最庞大的办事机构。詹事府右春坊的直接上司就是詹事府少詹事。
曾国藩愣了半晌才接过圣旨,值事们搀扶他时明显地感到他浑身颤抖,双手发凉。连他自己都纳闷,升官本来是好事情,可他每升一次官都胆战心惊好些天。更让他不解的是癣疾每大发作一次,他都要升一次官。好像他的官不是皇上给的,倒像是癣疾给的一样。
不久,曾国藩才从在宫里当值的同乡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事情。
那日,李太医把曾国藩熬制的汤药端进宫里递进去约有一刻光景,皇后娘娘便开始上吐下泻:吐的是黄水,泻的是黑便。黄水酸得满宫都是醋味儿,黑便则臭气熏天。宫里宫外霎时乱作一团。
道光帝赶到时,皇后已是一点精气神全无,除了两个鼻孔有气在进出,跟死人一般无二。
道光帝知道皇后是眼见得不行了,便急忙传谕皇后的娘家人及在京的大学士进宫,商议后事。又暗谕曹公公,将曾国藩秘押入内务府大牢,不准外漏一点风声。
坤宁宫的宫女们,已按着上头的意思,把皇后的衣服都找出来摆放整齐,只等皇后咽气便给穿上。道光帝带着几名大学士守在御书房,一边商议皇后身后的事情,一边等坤宁宫的消息。
但皇后却煞是作怪,那口游气飘来飘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睁开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值事太监以为皇后有话要说,便飞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后,见皇后正在两个宫女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地喝糖水。一块天大的乌云,霎时散去。
升官后,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面圣谢恩。谢恩毕,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听肃顺讲,你在入蜀沿途对看到和想到的事情都有所记录,这话确不确呀?”
曾国藩赶忙答:“回皇上话,微臣确是零零星星记了一些东西,也包括臣的随思随想。”
“难得你这么有心!明天呈上来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道光帝挥了挥手,既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召见就在不冷不热中结束了,前后也只一刻光景。
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个人向他请安,并呈上两封书信,原来是座师穆相爷荐的四名轿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鉴的好友倭仁荐来的扶轿的二爷,名叫荀四。
曾国藩忙让周升先把五位安排在门房安歇,又把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圣谕摆放妥当,然后带着他们几位跪下谢了一回恩,这才把周升单独叫到内室吩咐道:“周升啊,你就暂时做一做管家吧。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你料理,收进支出都明细清楚,我们不能糊涂着过日子。我今日午后在南横街路北赁了一处大些的四合院,轿房就有两个,四十几间屋连成一片,天井也宽敞,待选一选日子,就搬过去。现在这房子,就续赁给陈公源翰林,他的家小也到了。东翁那里,我已打了招呼。你明天跟我到办事房,我派上几个值事、行走(这是有定例的,不算破格),你带上他们,到南横街把屋子里外清扫一遍,再置办一些器物。走时门要锁好,不能让东翁说我们闲话。后儿个,你就去天桥北叫上几个杂役,该修的修,该补的补。日子一定,我们就得搬过去了,可不能拖到老太爷他们来了没地方住!”
周升笑着应承了。此后,轿夫及二爷便称呼他为周管家。
六日后,曾国藩便移居到南横街路北新赁的房子里,而陈公源则移居前门内碾儿胡同曾国藩的原居处。
长沙会馆这时又为曾国藩推荐了两个厨子,也是湖南人。曾国藩原打算只用一名厨子便可,后见佣金不多,两个人又都很老实厚道,于是便全部留下,权当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役,省得父亲及家小到后再雇帮厨。
曾国藩有了单独的书房、轿房、会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卧房,父亲的书房、卧房、弟弟们的书房、卧房,儿子纪泽的书房等,也一应俱全。两个绣有“曾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也在门楣高高地悬挂起来。这时的京师曾府,才算有个府的样子。
周升现在既是门房,又是管家,但账还是由曾国藩记,因为周升是字认得少,忘得却多。二爷(为官员扶轿的人习惯称二爷)荀四戏称周升为“署理管家”,意思是,等实缺一到,他就该卸任了。周升一笑,知道这荀二爷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往心里去,每天只是张罗来张罗去,尽心尽力地干东忙西。
每逢有客来曾府,首先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周升。周升会让你在门房稍候一会儿,他进去通报,然后再跑回来,口里一边嚷着“大人请爷哩”,一边忙着前面带路。遇有曾国藩出去会朋友办公事不在家里,周升就会说:“大人今天凑巧出去办公事,您老要不要给大人留个信儿什么的?小的也好回一声您老来过了。”客人就会在周升递过来的会客簿上留下姓名、住址,或是把名刺留下,熟客自然就免了。周升把曾府维持得一团和气,曾国藩很满意。但这管家一职他就很难胜任了,账也记不了,记性又差,曾国藩在家里还好说,一旦曾国藩公事繁忙,有时几天几夜不能回家,可就苦了他了,让荀四爷帮他记这件事,又让轿夫帮他记那件事,分明就是一团糟。
说也奇怪,曾国藩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除了一日三餐烧水泡茶,家务几乎是空白。可自从升授侍讲学士的那一日起,家里家外就开始忙个不停。应酬多,来客也多,最让人不解的是公事也多起来。
尤其是今年,全国各地的举子不知都犯了哪门子邪,陆陆续续开始进京,挖门子盗洞在京城拜师傅;老少翰林公,都成了抢手货。对有些名望的大翰林,更是不惜一掷万金,不投到门下誓不罢休!一句话,为的是明年会试得个好名次,能跃进龙门。
曾国藩是京师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又受到穆相的青睐,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尤其开坊掌印后,更是声名鹊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门下,普通举子更是趋之若鹜;有的官员明明是曾国藩的前辈,进身也比曾国藩早上几年,这时却自称年兄,称曾国藩为年弟,成了平辈人,而带来的子侄,有的年岁比曾国藩还要大,只是因为进身晚,也要尊曾国藩一声“年伯”,自称晚辈,这就是当时大清官场的现状等级使然、礼数使然,谁都逾越不了。
不久,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儿子李鸿章,也拜在曾国藩的门下。曾国藩与李文安是进士同年,两个人的关系也非常好。但李文安为了能让儿子鸿章拜到曾国藩门下,拜见曾国藩时,先自称下官,被曾国藩当头喝住,才改称年兄,李鸿章自然就成了曾国藩的门生、年家子。
李鸿章字少荃,生于道光三年,这次遵父命进京参加会试,直接就拜在曾国藩的门下。当然,李文安备的束脩也是很丰厚的,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别看李文安做官长进不大,捞钱倒很有一套,提起合肥李家,宅院比巡抚衙门都阔。不久,湘乡举子郭嵩焘也拜进曾府。
这样一来,曾国藩的进项就多起来,仅家教一项,一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求师的举子自然是吃住在曾府,早上曾国藩上朝前布置一天的课业,晚上回来就批改这些举子交上来的课业,常常批到深夜,次日早起他再逐字逐句地讲解一遍,以此加深门生们的印象。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束脩出得多,但曾国藩毕竟是血肉之躯,公事忙,精力有限,实在推托不掉的只好收下,能推掉的全部推掉。
如此又忙乱了一个月,老太爷曾麟书带着二十五岁的儿子国潢、二十三岁的儿子国华,以及曾国藩的家小平安到京。曾家又是一番热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