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曾国藩进了办事房,才从当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进京的钦犯是直隶提督衔总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国藩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洋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担任文庙修建工程第二副总监理
不久后,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地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呢?这又是为的哪般呀?”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想了半天才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哈哈一笑,大声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唐鉴先是一愣,马上也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提议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尚书的是祁寯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秉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寯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祁寯藻愁得坐立不安。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作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寯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是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好在,京师总算是渐渐地安定了。
似乎眨眼间,京师文庙的翻建工作,就提到道光帝的议事日程。
文庙也称圣庙或先师庙,里面供奉的是孔子,附祀的则是孔子以下的历朝历代大贤。该庙建于大清入关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笼络、收买天下士子的产物。乾隆中期翻修过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过去,再不修缮,眼看着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庙的管理班子组建起来。
钦定总监理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当时意气风发,官居二品,五十岁的年纪,却三十几岁的样子,是工部最年轻的满侍郎,人也会保养,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亲,就是已故军机大臣匡源匡宰辅。说起匡源,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不仅媚上有术,捞钱亦有术,连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阶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积得的军功,连自视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着他,别人自不在话下了。他的小孙子出生刚满月,便用钱给预捐了个四品道。一个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顶戴,弄得奶妈每当喂奶时都要先说一句:“奴才叩见大人,奴才给大人喂奶了,大人听话。”
这种不伦不类的事匡府还有很多,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细说了。
第一副总监理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员。第二副总监理竟然钦命曾国藩担任。满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国藩也糊涂。
文庙翻建属于土木建筑,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顺理成章;又因这文庙是文人朝拜的处所,里面供奉着孔子以后的十几位大贤,第一副总监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亦无疑义;但这第二副总监理落到从四品官员曾国藩的头上,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曾国藩会做的是八股,钻研的是理学,与土木建筑是远不搭界的。尽管这第二副总监理是中层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总监理,下有十几位办事官员,但曾国藩仍把这项差事的责任看得有天般大。他连夜上折,不敢接任。奏折由文庆代奏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单独奏事资格的。
道光钦命曾国藩担任这件差事,是穆彰阿举荐的结果,原是有照应在里面的。皇家的土木建筑、河工水利,历来都是肥缺。接到这样的肥美差事而力辞不干的,还就曾国藩一个。穆彰阿很有些气恼。
几天后,道光帝在御花园的前书房召见了曾国藩。礼毕,道光帝问道:“曾国藩哪,文庙翻建是国家的大事情,一丝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让你署副总监理这件事,是朕亲自决定的。难道朕信任你错了?”
曾国藩低头答:“启禀皇上,微臣不敢。但微臣于土石运筹一窍不通,又没习过算学,这么重要的事情,让臣这样的门外汉充数,怎么能行呢?微臣从不敢拿皇上交办的事情当儿戏,这样的大事一旦出现差错,臣是不敢想后果的。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员办理此事,臣谢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说道:“曾国藩哪,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诉你几句话,希望你听明白。做我大清国的官员,凡事都要学、要懂、要会才对。户部的官员不仅要懂户部的事,还要懂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国藩哪,你虽位在翰林院,你认为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好,就是好官员了吗?我大清的官员,要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才对。历朝历代的名臣哪个不是万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办的事情办好。你下去吧。”
道光帝的一席话,曾国藩听后诚惶诚恐,但也心悦诚服,他一边说着“臣知错了”,一边躬身退了出来。当天下午,曾国藩便直奔工部值事房,向当值的郎中借了《筑物法》、《石拱桥梁法》、《算学》、《土石计算法》等书籍。
回府之后,他饭后破例没有检查举子们的日课,也没有写《过隙影》,只是和爹打了声招呼,又和玉英象征性地闲谈了两句,便把自己关进书房,秉烛读起这些书来。他这才发现,学问一事绝非八股、诗赋一种。土木建筑,认真研究起来,也费神得很。
他决定除土木建筑外,还要系统地钻研一下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关乎百姓生计的农情、商情、水利。聪明不过是勤奋,他自此才信这句俗语绝非妄谈。他走进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员吗?他决定按道光帝教导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他的书房从此命名“求阙斋”,并为此做《求阙斋记》一文。
求阙斋记曰:“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缺。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骢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馐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扼腕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仁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赐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以防淫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缺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