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咸丰帝没有言语。这时恭亲王奕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发,当务之急是赈灾与剿匪。臣看军机处的通报,黄河这次决口,山东河南两省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如不及时妥善安置,势必造成新的匪患!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说完颓然地闭上眼睛。回到礼部办事房,曾国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来。
值事官给他沏了壶茶,小声问:“大人,听说国库已经存银不多了,您老让皇上缓发俸禄先赈灾,可是真的?”
曾国藩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只得点点头。
值事官小声道:“怪不得都在骂您呢,您老怎能给皇上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不发俸禄,像您老这样的大官自然能挺,门生又多,光孝敬的钱也吃不完呢,可您让我们这些小京官怎么活呀?”说毕,脸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着值事官的背影,曾国藩苦笑一声,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属们都争着来问安汇报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个下属都没露面,权当没有他这个人。
“又激起众怒了!”他自言自语,满腹的苦水只能咽,吐不出。果然,咸丰帝很快便收到几名御史联名上奏的折子,参劾礼部侍郎曾国藩。
御史们给曾国藩罗织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一贯以国学宗师自居,藐视国法,藐视满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蓝呢轿子,蓄意混淆大清官制。凡能说出口的罪名全集于曾国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咸丰帝看完折子,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疑和嫉,是咸丰皇帝最突出的特点,这两个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到了傍晚,咸丰帝在勤政殿单独召见曾国藩。曾国藩跪下请安,山呼万岁,咸丰帝让曾国藩起来回话。“曾国藩哪,”咸丰帝两眼盯住曾国藩,阴沉着脸问,“朕以前真没看出,你还真能为朝廷为国家办些事情。朕现在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朕以前就听先皇经常讲你,说你是个操守比较好的官员,办事也比较公允。可今天朕连收了三个参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说着,咸丰帝把三个折子扔到曾国藩的脚前。曾国藩弯腰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很快便将三个折子看完。他合上折子,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看完了。”咸丰帝道:“说的实不实啊?说你贪赃枉法,藐视国法,朕不相信;说你藐视满朝文武,依朕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曾国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臣曾国藩领罪!”咸丰帝一愣,问:“怎么,你承认了?”曾国藩低头答道:“臣不承认!臣从不敢丝毫藐视满朝文武!”咸丰帝问:“朕还听说你居京十几年极少参加王公大臣的宴席,连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极少去。对不对呀?”
“回皇上话。”曾国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报答朝廷,替朝廷办事,替天下百姓办事,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请皇上明察。”
经历诸多事情,咸丰帝已经从反感厌恶曾国藩,转而信任器重他。咸丰帝想了又想,缓缓说道:“算你还有良心。曾国藩哪,银库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了,朕现在是焦头烂额。朕同意你的说法,先赈灾剿匪,缓放俸禄。但这只是一时之计。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你起来回话吧。”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谢皇上”,便站起身来。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国库近几年银数锐减,一则因为天灾,一则因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银最多。听说,朝廷最近又往广西拨了四十万两银子;而各省该交国库的银子,也都转拨给了广西用兵上。仅剿匪一项用银,陆陆续续就达几百万两。兵饷支出,为我朝最多。臣以为,治理匪患,一则靠剿,一则靠抚。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会、天地会等帮会组织,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广西如无天地会、拜上帝会,乱子如何能闹这么大呀!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点点头,忽然又问,“曾国藩哪,先皇在时,让你办过几个案子,也走过一些地方,有没有出众的能员哪?”
“回皇上话,有这样五个人,臣认为属能员之列。”
“是吗?”咸丰帝精神一振,忙问,“是哪五位呀?”
曾国藩略一思索,朗声答道:“第一个是广东学政李棠阶。李棠阶堪称品学纯粹,尤其是去年丁忧归籍时,一箱书一副行李,真正是两袖清风!两广士子无不交口称赞。该员离广东时,万名百姓自发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过去。当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称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个是刑部郎中吴廷栋。该员虽拔贡出身,却能勤奋自学,把历朝法典尽能背出,堪称才能杰出,远识深谋,可当大任。
臣要说的第三个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庆云。该员通知时事,闳才精识,尤究心财政,穷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该员入京以来,能始终廉洁自律,办事扎实,实为我朝不多见。第四个人是在知府任上丁忧归籍的严正基。严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够私访民情,体恤百姓,确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该员在任期间,没错判过一个案子,没枉杀过一个人,实属难得。第五个人便是武举出身的浙江丽水知县江忠源。该员在知县任上爱民如子,丽水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尤其该员为人仗义,忠义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国藩说一个,咸丰帝点一下头,记在心里。
咸丰帝忽然又问:“曾国藩哪,朕还想问你一句,对广西,你是怎么看的呀?你今天想说什么都行,朕今天高兴,不会怪你,你就大胆地讲吧。”
曾国藩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皇上不怪微臣!臣斗胆进言,广西乱子越闹越大,全是郑祖琛刚愎自用、残害无辜激起的民变。臣恳请皇上,应该下旨将郑祖琛革职!郑祖琛罪大恶极,应该严办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停顿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广西的事情,朕还要斟酌斟酌!”
曾国藩浑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周升边开大门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人哪,湘乡的银子捎来了!整整六百两,正好还钱庄的钱。”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债先缓一缓吧,我们得先考虑吃饭哪!等俸禄发下来,我们再还钱庄吧。”说毕,摇了摇头,径直进了书房。
周升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又得买便宜的菜了!”
饭后,曾国藩把自己关进书房,告诉周升,今晚不会客。然后燃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静思起来。
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内廷发往广西:“调湖南提督向荣驰赴广西任广西提督,协助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的林则徐征剿广西乱匪;广西巡抚郑祖琛刚愎自用、乱杀无辜激起民变,着即革职,押回京师候审。所遗广西巡抚一职,暂由原漕运总督以二品顶戴归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后,又一道圣旨下到各部院:“照礼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请,赏监察御史曲子亮五品顶戴,着升署都察院给事中。”
望着那份抄送给部、院大臣传阅的廷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郑祖琛总算被革职了,曲子亮也总算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看样子,张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从内廷谢恩回来,直接来礼部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要去饭厅用饭,曲子亮便一步抢进来,给曾国藩叩头请安。曾国藩挽起曲子亮的手,两个人一齐往饭厅边走边谈。
曾国藩悄悄道:“你饭后去刑部把张老娃子接出来吧。郑祖琛已被革职,不日将押赴京师。张老娃子是个证人,不能有丝毫差错!”
曲子亮点了点头,道:“请大人放心,饭后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张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狱的,刑部没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连累大人跟着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谢罪。”
曾国藩一看到了饭厅门口,便不再言语。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员都冲曾国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汉官,满官极少在饭厅用饭,说这里的饭菜无法下咽,都仨一群俩一伙儿奔大菜馆吃大菜去了。
饭后,曾国藩刚在办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还没有泡好,咸丰帝却紧急召侍郎以上官员到勤政殿议事。曾国藩一惊,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大清尚不多见。
曾国藩急忙随王公大臣们走进勤政殿。一进大殿才知道,原来是在新疆、青海办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在办理萨拉回民案中滥杀无辜,被新任的钦差大臣萨迎阿派亲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师,刚被押进刑部大牢。咸丰帝紧急召见王公大臣们,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时也想让琦善心服口服,决定由三法司会审琦善一案,来个公正判决。三法司会审一名侯爵大学士,这在大清还是首次。
为了加重这次会审的量级,咸丰帝决定由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文庆以及刚刚赏了二品顶戴的杜受田牵头监审,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全部旁审,以示公正。
主审大臣是刑部尚书恒春、左都御史花沙纳,副主审是大理寺卿倭仁、内阁学士肃顺。
退朝下来,曾国藩的脑海中没有记起琦善的面目,反倒是忽然闪现出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形象。看琦善所犯的事情,简直就是郑祖琛教出来的一般!
琦善究竟办错了何事,要让皇上怒到差专人押进京师问罪的程度?说起来话长……
荒唐的三法司会审
琦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道光帝二十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对林则徐禁烟产生不满,并上奏道光帝,诬林则徐在禁烟一事上措置失当,力主妥协投降。
道光帝迫于英军的坚船利炮,只好将林则徐革职遣戍新疆,同时调琦善为钦差大臣,赴广东与英军议和。琦善为了讨好英军,一到广州,首先遣散水勇,拆除海防,使英军更加肆无忌惮地大行恐吓威逼等手段,逼他瞒着道光帝,私与英军侵略者签订了《穿鼻草约》,并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六百万银元,给大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尽管这私订条约一事终被广东巡抚怡良揭发暴露,琦善被革职拿问,但香港被英人拿去还是成了事实。就是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东西,革职两年后,因向穆彰阿送了十万两白银,竟然又被道光帝起用,并且很快委以驻藏大臣、四川总督等重任。
道光帝二十八年,琦善更是春风得意,不仅恢复了世袭侯爵,还调任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把他全身媚外的本领施展了个淋漓尽致,真是夷人要地皮给地皮,要银元给银元,把青海、新疆、宁夏、西藏,弄得个乌七八糟。偏偏这时候,道光帝病魔缠身,有时连看折子的气力都没有,国事全部依赖穆彰阿来办理。于是琦善又因为“番事”办得得力而升授协办大学士,堂而皇之地登堂入阁拜相了。
偏偏琦善这人有个特点,在洋人面前他是一点精气神全无,而对百姓,他不仅狠,而且是恨;百姓因为偷了洋人的猫三狗四或是拔了一棵大葱,他不仅杀这百姓本人,还务必要灭那人的九族。当地百姓在他心目中是一丝地位也没有的。新疆萨拉回民百姓被他逼得没有活路,只好聚众起义。这正应了官逼民反那句老话。琦善起始很是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只让辖下的将军、提督们带了一两千人去“征剿”。往来“征剿”了几次,哪知不仅没有剿灭,反而越“剿”越多,连带得整个新疆都动摇了。他这才怕起来,亲自点了五千人马,也不报告皇上,径自去“追剿”了。哪知第一仗就被打了个屁滚尿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但琦善是不甘心背个吃败仗名声的,两手空空地回去也不好看,就一声令下,杀起无辜的回民来。连着洗了三四个村庄,人也杀了上千,牛羊也掠了一些,这才回营声称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