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5)
让程少仲始料不及的是,血防委员会偏偏采纳了他的意见。结果,西医几乎等于被排挤在临床之外,只能见人发呋喃丙胺和阿司匹林,见水撒漂白粉与石灰,大大降低了在血防工作中他所希望能起的主导作用。眼下,江南大面积血吸虫为害区,全采用程少伯提出的基本模式,并已大大奏效。程少仲预见,他所关注的中西医结合,在血防工作中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倒让哥哥程少伯的中西医配合及中西药结合抓住了一次很好的实践机会。这能不让他沮丧?!
就在这时,程少伯还打了他!这个一辈子甚至没和他红过脸的厚道的哥哥,六十岁的时候却和他动起了野蛮!这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人哪,会变得这么不可思议吗?
又传来噩耗,过继的父母双双服毒自尽!两位老人这是干什么?就为了那个不争气的逆子吗?值得吗?他心里这样问着,情绪就更沮丧。程少仲的心绪在这么多沮丧面前,只能以糟糕来形容,而且是最最最最的糟糕!在躺得不耐烦之后,他终于决定起床,然后去理发、刮脸,头发、胡子实在太长了。
二
王府井作为北京最热闹的商业街,总是那么拥挤。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永不疲倦地在这里熙来攘去,构成了新中国首都里的花花世界。逛遍了美英和香港花花世界的程少仲,无意与沸腾的人流摩肩接踵,赶紧寻了个小胡同里的理发馆,逃也似的钻了进去。理发师是位健谈的老师傅,一见程少仲就说:“您一定是协和医院的大夫吧?”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呢?程少仲很纳闷,便问:“您有什么根据?”“您身上有医院里的来苏味儿。”理发师傅说。程少仲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您猜对了,我是协和医院的。”“我猜您是医院的,是因为您身上的味儿。猜您是协和医院的,是因为这附近只有协和一家医院。猜您是大夫,是根据您的年龄和举止。”理发师傅边为程少仲围理发巾,边表白说,他的表情很得意。
程少仲不喜欢饶舌的人,便只顾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一转眼就六十了。人生实在太急促、太匆忙!当年,在华盛顿剪掉辫子的那次理发好像刚刚不久,可那张为第一次剪分头而神采飞扬的青春的脸已布满皱纹,两鬓斑白了,眼袋也鼓了起来,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者、老叟、老翁,就这样退出人生舞台么?他当然不甘心。要知道,他当初的志向是超过自己的前辈,当中国的杏林状元!成为华夏神州第一位学贯中西的医界泰斗!现在,还没有实现这一夙愿,虽然已是卫生部副部长,可还不是部长。只有当上部长,才能称得上是医界泰斗,也才等于做了杏林状元。所以,他还得拼一拼,利用主抓中西医结合工作的机会,搞出点儿名堂,以便在副部长群落里脱颖而出……
“老大夫,您听说大奸商程杏元的事儿了吧?”理发师傅突然问。“嗯……听……说了。”程少仲毫无精神准备,有些慌乱地答。“敢坑骗志愿军,真他妈胆大包天!”理发师傅说,“听说仗着他
爸爸在卫生部当副部长?还说他叔叔在协和医院当院长?——咦,您是协和医院的大夫,这事儿您能清楚哇?”“我……刚调来不久。”程少仲费力地撒谎说,“不太详细。”“那他叔叔真在你们协和医院当院长吗?”“好像……是吧。”“那他没受处分?”“不清楚。”“他爸呢?”“他爸?”“卫生部当副部长那个。”
“我……不……清楚。”“依我看,都应该给处分!程杏元的事儿,他们能不知道?”程少仲没有吭声。“我分析,没准儿到程杏元那儿买药,是他当副部长的爸爸指定的。”理发师傅竟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光枪毙程杏元,让他退回药款还不够,还应该取缔鹤年堂,让他关门……听说过去宫里到外边买药,卖药人要一两银子,买药的人给二两。过完款后,买药人走了,卖药人赶紧派人把多出的银子给买药人送家里去。这是勾结起来坑皇上,可这个程杏元倒好,他坑的是前线卖命的志愿军,真他妈缺八辈儿大德了!……他们程家人花这种作孽的钱,也好不了,非得报应不可!……您刮刮脸吧?”
“不刮了。”程少仲再也忍受不了理发师傅“当着孔子骂圣人”,头刚理完,就站了起来。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人,朝程少仲瞥了一眼,连忙打招呼:“程院长,您也来理发?”“嗯。”程少仲边胡乱地点头应酬着,边掏钱结账。“怎么不刮刮脸?”来人问。“不刮了。”程少仲这才认出是协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老乔。理发师傅悄悄问老乔:“这就是协和医院的程院长?”“是啊,你不认识?”老乔答了又问。程少仲匆匆抓起外衣,顾不得穿,逃也似的扬长而去。“怪不得胡子也不刮了。”理发师傅望着程少仲背影说,“他的脸皮被我刮疼了。”
三
程少仲漫无目的信步徜徉,一不小心竟走到鹤年堂门前。
王府井的鹤年堂是分号,但与鼓楼大街鹤年堂总店的装修是一样的,赫然挂着冯国璋的题匾。有一次谈到这块由北洋军阀写的匾,一家人都觉得该换掉了,时过境迁了嘛!但请谁来题新匾呢?按程少仲的意思,医药行业找李德全部长来题,可又考虑他虽是部长却不是名医,缺少点分量。程杏元说干脆二叔写好了。这话很合程少仲之意,但他又考虑自己虽是名医却仅是个副部长,在分量上还差一点儿,便半开玩笑边承诺说:“等我当了部长后再题吧。”这件事就这么先撂下了。
所以,冯国璋的题匾至今还挂得端端正正。这鹤年堂的匾额还有机会题吗?他这样暗暗问自己,心里却没有底气来回答。蓦地,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他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回走。
回到家,他把外衣一脱,顺手丢在沙发上,便坐到写字台前,取出纸笔,疾书起来。很快,《建议撤销程少伯国家血防及药典编委职务与取消鹤年堂成药生产经营权的报告》便写完了,全文如下:
李德全部长:
大奸商程杏元以劣药坑骗志愿军事件,是我人民政权建立以来卫生战线发生的最为恶劣的反动事件。今程杏元虽已伏法,但有关人员及程杏元制劣药的黑据点——鹤年堂尚未查办与追究,为消除部领导的顾虑,旗帜鲜明地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我作为程杏元的叔父和鹤年堂老板程少伯的弟弟,除向部领导声明,我坚决与程少伯与程杏元父子划清界限外,并特别提出如下建议:一,撤销程少伯在国家血防委员会及国家药典编委会所担当的职务,开除其公职,遣往基层进行监督改造。理由是:程少伯辜负了毛主席和部领导的希望与栽培,支持其子程杏元坑骗志愿军,平时又多次对毛主席中西医结合英明指示进行诋毁,在血防工作中排挤西医,制造分歧。此外,顽固抵制《婚姻法》,至今未有落实一夫一妻法律规定,迟迟不解除多出妻子的婚约,并予以遣散,在社会上造成很不良的影响。
二,取消鹤年堂药店生产经营成药权。理由是:鹤年堂为程杏元制作生产劣药的黑据点,曾制作大量伪药、劣药并流入社会,对人民生命与健康产生危害与影响,不取缔其成药生产经营权不足以平民愤。
以上报告当否,请批示。程少仲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八日
程少仲写完,又反复看了两遍,觉得满意了,才仔细折好,装进信封里。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神圣感。为了组织利益,大义灭亲,这在他是头一次,所以,自我感觉很崇高。当然,他也承认这里有挟私报复的成分,但比起哥哥野蛮的巴掌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就是说,他这样做依然是对得起哥哥的,因为哥哥对不起他的程度更大些,比他对自己的伤害,自己的手足亲情还有富余。同时,他又想起了两个人,他的两位入党介绍人——刘畅与魏强。
当初,他们在华盛顿干了几年律师,业绩平平,生计艰难,便移居香港,最早与中共地下工作的高层人士结识,并很快加入了中共海外地下工作。到程少仲夫妇随詹姆斯到香港发展与他们意外重逢时,他们已是中共香港地下负责机构的领导成员。在他们的帮助下,程少仲不仅很快站稳脚跟,并加入共产党,还成为专门从世界各地采购药品转运给延安的香港地区的最高领导者。
后来,不知为什么,刘畅与魏强发生分歧,进而发展成对立的双方,先分居,后分手。这期间,魏强曾暂住在程少仲家里。有一天,无意中程少仲看到了他写给中共南方局李克农的一份报告,内容是要求南方局批准他秘密处决刘畅,然后改组香港地下特委。
当时,他看了之后,觉得十分惊诧!难道人与人可以这样吗?毕竟夫妻一回,相濡以沫许多年,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呢?当然,组织内部的核心机密他是不能问的,便沉吟半晌没做声。魏强猜透了他的心理活动,苦笑说,写这种报告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毕竟曾是夫妻啊!可这是一位顶头上级的意思,是暗示他这么写的,也算是对他党性的一次考验,所以他才不得不写。
当时,魏强的眼神很痛苦,也很迷惘。但他的态度很明确,上级要他这么做,他就只能这么做,大义灭亲嘛。当然,后来李克农没有批准这次暗杀阴谋,刘畅本人是在去桂林面见李克农的路上,在广州被国民党捕获入狱,后来被害的。但现在,程少仲想起这件事,觉得有些感觉与魏强当时的感觉很相像。他自言自语说:“该写的东西就得写,大义灭亲嘛!”
四
范沉香一巴掌打翻柳含烟递给他的药碗,怒道:“我说不吃,就是不吃!我九十多岁又成了绝后,就是两眼能再复明,又有什么意思?!”
柳含烟想说什么,在场的赵义卓用手势制止了。年近六十的柳含烟,默默地捡起药碗,收拾干净洒在地上的药汁,含着眼泪走了出去。
“你是老糊涂了。”赵义卓想说服范沉香接受治疗,故意激他说,“要知你如此固执不听劝,我才不大老远到北京来看你哩。别忘了,我也是八十开外的人了。”赵义卓的确八十开外了。这些年,他多数时候住在营口,少数时候住在上海。由于当年当过土匪,干过黑道,贩药富后,又做了许多善事,像捐资助学了,捐资公益等。国务院《镇压反革命》布告颁发后,他先到营口地方政府自首,但因洗手三十多年,又无苦主追究,加之社会口碑较好,便得到政府赦免,没予惩处。这次听到范、程两家出事,专程从营口赶来探望范沉香的。
范沉香听了赵义卓的话,孩子气地吼道:“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说你能听吗?你不听我说了又有什么用?”赵义卓有意引范沉香就范,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说吧。”范沉香不再吼,软下声说,“我听你的。”
“行了,别拣好听的说。两条道儿,你自己选。”赵义卓故作不屑,淡淡地说,“一条是:像现在这样,不吃药、不治病、不吃饭、不睡觉、窝囊死拉倒。好让全天下人耻笑你这一代药王,原来是个没骨头的软蛋!两个儿子被枪毙,自己也熊了!临死临死,给天下人留下个大大的笑柄,让他们世世代代把你当成笑料,讲究你、笑话你!”“你这是在骂我!”范沉香嘟囔说。赵义卓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另一条,马上吃药、吃饭、睡觉,把眼睛先治好,把精神调整好。然后,第一件事是,我陪你去把全国药店的股份统统卖掉,拿出一笔钱,捐一架飞机给人民政府!”“什么?他们枪毙了我两个儿子,我还捐飞机给他们?”范沉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处不算小处算!”赵义卓轻蔑地说,“这样做,目的是告诉他们,咱们药王之家,从来没看重钱!看重的是自己的名声!两个孩子坑骗志愿军,是他们志愿军里的贪污犯勾引造成的,与我这个药王老子无关!这样就可以纠正他们以为咱们唯利是图的错误印象,讨回个清白名声来!”
“用一架飞机钱,来讨回名声,值得吗?”范沉香依然不服。“你纯粹是个守财奴!”赵义卓鄙视说,“都九十多岁了,还留那些钱干什么?别忘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我也得给老婆、孩子留点儿呀!”范沉香还是转不过弯儿来。“废话!”赵义卓毫不含糊顶撞说,“你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还用得着你操心?再说,凭我现在的家产,养你们几口人还不成问题吧?”
范沉香沉默了。赵义卓说得有道理,自己的女儿范药仙,是赵义卓的长房儿媳,而范药圣、范药佛二人的媳妇,又是赵义卓的两个女儿。这样,赵义卓就是药圣、药佛遗孤的外公。所以,他范沉香的孩子就都是赵义卓的孩子,他范沉香的老婆,就是赵义卓长子的岳母,这种实实在在的亲属关系,还一定要分范家、赵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