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11)
几只麻雀在枝头聒噪,像是在争论一件事,吵得很凶。这更使韩玉茑感到心烦,几次想站起身大喊一声把麻雀全都赶跑,但又终于没有那样做——麻雀也是生灵,也是这片杏林的居民,那么也就是一家人,或者起码是近邻。所以,它们愿意吵就吵吧,这是它们的权利,自己不该欺负它们。
忽然,韩玉茑发现眼前红光一闪,有轻轻的脚步声作响,便睁开眼看,只见一只红毛狐狸,口里衔着一个信封,正抬头看着她。她蓦然认出这是闾阳山上苦杏道人的那只火狐,心头一震,小心翼翼地问那狐狸:“是来给我家送信的吗?”那狐狸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将口中所衔信封轻轻吐在她的脚下,然后,用哀戚的目光定定地盯住她。韩玉茑急忙捡起信封,取出信来,信上只有五个大字:你师父圆寂。下面没有落款。韩玉茑大叫一声,赶紧向院里跑去。何若菡听到喊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韩玉茑的背影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
程少伯赶到纯阳观时,苦杏道人已被换好寿衣,静静地躺在禅堂里等候人们来瞻仰遗容。
老人家神态极安详,像是正在一个美丽的梦境中漫步,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这完全不是一位一百一十四岁老人的遗容,没有纵横交错的皱纹,也没有变形变样浮肿,除了没有了血色的红润,这张脸依然像生前一般生动。
特别是那记载着一个多世纪历史风云的满头白发,越发白得庄严、白得圣洁——像他一生做人的情操。程少伯头一次看到师父躺下来的形象,以往每次见他总是在打坐,现在他终于打坐完毕,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望着这位长眠了的恩师,程少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许多他生前传道、授业、解惑的情景。同时,产生出一种幻觉:鹤发童颜的老人家从遥远的上世纪大步走来,在自己身边停了停,留下个微笑,又大步向下世纪走去。程少伯急忙呼唤他,请求与他同行,他并不理睬,程少伯便去追他,然而,他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程少伯便觉悲从中来,扑在恩师身上失声恸哭。
智远长老告诉程少伯,连日来,苦杏道人自知阳寿将尽,便不吃、不喝,每日挥毫不止,将近年来参禅所悟道理及自测子午流注数据一一录于纸上,让他转交给他。说着,将厚厚一摞文稿交与了程少伯。程少伯止住恸哭,接过文稿,翻开最上面一页,是一首歌诀:
道之歌
太极生阴阳,阴阳竞辉煌。互根又互动,循环守衡忙。吸引生和谐,有序万年长。排斥生裂变,无序动荡狂。中和共消长,增损同存亡。万物三为律,法则不更张。
凡事欲求善,平衡阴和阳。平衡阴和阳,中和是良方。中和即中庸,“三”字玄机藏。
宇宙天、地、人,人来主沧桑。
国家皇、官、民,官代民与皇。天上日、星、月,星融日月光。地上湖、江、海,江做纽带长。草药根、茎、叶,鸡蛋皮、白、黄,算盘珠、杆、框,房架檩、柱、梁,卦象三爻起,变化无穷疆。
最稳三足鼎,最利三棱枪。三三等于九,数中称大王。万物由三生,吉祥与祸殃。凡事能三思,永不悔断肠。“三”字能练达,大道无彷徨。“三”字能悟透,巧作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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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玄机通,人生三味详。
程少伯看罢,顿觉醍醐灌顶,禅心大开。
如果说,前次拜读智远长老的百字真言,第一次弄清宇宙本源和阴阳之道的关系,使他豁然开朗,顿开茅塞,但在内容涵义上也只是比老子的玄学明晰、周延、准确、到位,并无如此震撼。现在,师父将智远长老论述过的观点做了进一步阐述之外,又将老子“三生万物”四字中的深奥内涵作了精辟的诠释,把“三”字所蕴含的事物玄机充分强调出来,这就比较彻底地阐明了道学的要义,使程少伯终于第一次透彻地明了了“三”字在做人、做事方面的重要指导作用,第一次在认识论与方法论方面获得如此透彻的感悟,所以,他蓦然产生幻觉,仿佛一朵金光四射的莲花,骤然在心中绽开,将他眼前的重重迷雾统统吹散、吹散……
程少伯再往下翻时,心中不禁又是一震——一行醒目的标题映进他的眼帘:
十二时辰气血律动歌
天人相制衡,有度四时应。心脏律动数,气血循规行。
子时重阴盛,
气血流最平。每分六十脉,花甲数相同。
丑时太阴动,气血流渐升。每分六十二,四刻一脉增。
寅时少阴萌,气血流愈升。每分六十四,八卦数相同。
卯时阴阳交,气血向阳行。每分六十六,峰谷两均平。
辰时少阳起,气血流速升。每分六十八,八刻两脉增。
巳时太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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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血更攀升。每分七十脉,流速近顶峰。
午时重阳到,气血最旺盛。每分七十二,一日最高峰。
未时复太阳,气血回落行。每分七十脉,巳时数相同。
申时又少阳,气血再回行。每分六十八,辰时数相同。
酉时阴阳交,气血向阴行。每分六十六,卯时数相同。
戌时少阴回,
气血再下行。每分六十四,寅时数相同。
亥时交太阴,气血愈缓行。每分六十二,丑时数相同。
子时又重阴,气血复最平。每分六十脉,循环永相同。
十二时辰数,脉差也相应。峰谷循序变,节律在其中。
程少伯看完又是一次醍醐灌顶,茅塞大开。原来师父每日打坐的同时,还仔细计算了每天、每时、每分心跳的次数及变化节律。他相信师父的这些数字都是有根据的,是从他自己反反复复的试测中记录下来的。那么,当然就是有价值的,可资参考的。所以,他打心里往外感谢师父的宝贵劳动。再往下翻,《十二时辰吐纳律动歌》、《脏腑气血盛衰节律歌》、《脏腑生克与阴阳消长节律歌》、《天人相应四时阴阳消长图》、《九宫八会图与人体八卦图》、《九宫八卦针法图解》、《八卦演变与八纲辨症歌》、《六十四卦与六十四症》等等,不要说具体内容,光是标题就让程少伯吃惊不已——这些大大超出一般庸医治学范围的高深命题,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探索,没有深厚的易学与医学的综合修养,不可能有如此杰出的建树。怪不得前次他把那些整理前人气功方面的著述拿给师父看时,师父说出不如潜心研究些子午流注类专著的话。原来师父这些年一直在默默为此呕心沥血、锲而不舍……联想到师叔解释师父苦杏法名的内涵,程少伯终于明白,欲做一名出色的杏林中人,没有甘做苦行僧的精神是不行的。
捧着苦杏道人的遗稿,程少伯蓦地感到肩头无比的沉重。
三
根据苦杏道人的遗嘱,他的长眠福地选在闾阳山最高峰的阳坡上。本来智远长老建议他把阴宅建在常春涧尽头处的岩洞里,他说常春涧迟早要成为大众疗疾圣地,届时,自己的阴宅肯定有碍观瞻。再说,常春涧是纯阴之地,与自己生前修行的纯阳观大相径庭,将他后半生苦苦修炼的这点纯阳之气掩于阴陷之所,让他总是心有不甘。所以,最终选了闾阳山最聚阳气的地方。
程少伯对师父死后依然要保持纯阳操守的修身气节深为钦佩,也由此进一步理解了师父做人做事的纯阳风格。
安葬了苦杏道人之后,程少伯几天来不与任何人讲话。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反反复复潜心研读苦杏道人留下的文稿,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第三天夜里,程少伯将已经睡下的程少仲又叫起来,把苦杏道人的《道之歌》拿给他看,然后问他:“你让全国有条件的医院都成立了中西医科?”
“我知道中西医结合是找不到结合点的,但是,我也知道在中国该如何来贯彻上级领导的旨意,所以硬压制不同意见搞的。我知道你是坚决反对的,也认为你是有道理的。”程少仲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心理,实话实说。
“不,我现在不反对了。按先师《道之歌》的逻辑,中医、西医中间就是应该有个两者中和而成的中西医,看来,我过去坚决反对中西医结合是不对的——不能结合也是可以中和的嘛!”程少伯很坦然地说,他的语气诚恳得让程少仲吃惊。
“怎么,你又不反对了?”“我认为没道理的当然要反对,认为有道理的就没理由再反对。”“那你认为中西医科成立得对?”“你当时的出发点不能说对,但组建起来的这支队伍,客观上对发展中医和西医都是有积极作用的,特别对中西医之间互相取长补短善莫大焉。”“你过去可不是这种观点。现在你又认为中西医能够结合了吗?”“不,两者哲学本源上的结合,我依然认为是不可能的。但互相吸取对方的长处,来充实和提高中、西医自身是必要的。那么,建立一个两者相互接触、渗透的机构和队伍,自然应该认为是好事,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是说,虽然你依然认为结合是不可能的,但建立个机构使双方有机会配合与相互渗透,进而促进自身的发展是必要的?”“是的。所以,你组建的这支队伍,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但愿如此。不过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为什么?就因为不当副部长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还是杏林中人吗?”“不,我现在是右派分子。”程少伯瞥了程少仲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把苦杏道人的文稿递到程少仲面前,说:“你看看这些东西,非常有建树,是真正振聋发聩的经典著作。”
程少仲面无表情,接过去随便翻了翻,便又给程少伯递回来:“我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你留着研究吧。我困了,睡觉去。”说着,转身欲去。
“等一等。”程少伯叫住了程少仲,将苦杏道人的书稿擎到他面前问:“你说你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对,我的兴趣被剥夺了。”程少仲冷冷地说。“谁剥夺了?”“那帮得势小人!我真后悔从香港回来……”“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再做杏林中人了?”“杀了我,我也不会再干了!”“那你还想去英国做什么?”“做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劳改犯!”“那你也不应抛弃祖业!”“我不像你!你是人大代表!儿子让人家枪毙了,还捐献飞机。什么职务都没有了,还这样成天研究这研究那!”说完,啪的一声,摔门而去。程少伯望着被摔合后又反弹开的房门,想大骂混账弟弟,但张了张口,又终于没骂出来。从对面屋闻声赶过来的韩玉茑,见程少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书房里抱着文稿发呆,便问:“你怎么了?一个人又发什么呆?”程少伯不回答,依然痴痴地愣着。“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韩玉茑又问。“我想搬到纯阳观去住。”程少伯讷讷地说。“什么?”韩玉茑大吃一惊,“想出家?”
四
在县医院值夜班的程若西,大清早就骑着自行车赶回家来,站在大门外砰砰砰连敲带喊地叫门。程杏英听到叫喊声,急忙起床打开大门。程若西自行车没放稳就嚷:“妈!您猜,谁回来了?”“谁?”程杏英的目光在程若西脸上迅速地捕捉着蛛丝马迹。“您猜。”程若西的脸笑成一朵花儿,却什么秘密也不泄露。“我猜不着。”程杏英故作不屑,把脸一扭,转身就要往回走。“妈!”程若西搂住程杏英的脖子,提示说,“您往远猜。”“是北京你舅妈和你若东哥回来了?”程杏英的生活圈子往远想就是北京。“不对,您再往远猜猜。”程若西的口气似乎表明妈妈所猜差得太远了。“是上海和武汉老范家的人回来了?”程杏英又想远了一点。“还不对,您再往远猜,往国外猜!”程若西受不了妈妈的小家子气,索性把提示的内涵做了大幅度突破,几乎就等于说出了谜底。
“什么?”程杏英立即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问:“你是说,英国你舅舅他们回来了?”
“怎么,您还不信哪?”
“那他们人呢?都有谁?”
“人在县里呢,是昨天晚上到的。我的三舅,还有我三舅他妈和她的老头儿。另外还有一个《星岛日报》的记者。”
“你三舅他妈不是美国人吗?”
“对呀,可她的老头儿却是一个日本人。是个病得要死的日本瘦老头儿。”
程若西的介绍让程杏英不得要领,任她如何调动想象,也想不出这个从小没怎么在一起玩过的三哥杏陵怎么没带嫂子、孩子,却带个西洋老娘和东洋鬼子来。还有,大哥杏圃为什么没来?这样想着,开口便问程若西:“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到家,却去找你呢?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县医院呢?”